第二部 第六章

弗雷德利克回到了巴黎,可是心情非常鬱悶。八月底,一天黃昏,大街上似乎空蕩蕩的,來往的行人都是滿臉憂愁,隨處可見燒瀝青的鍋爐冒出的煙霧,好多房間的百葉窗都緊閉著。他走進自己的屋子,帷幔被覆蓋上一層厚厚的灰塵。弗雷德利克單獨一人吃晚飯,一種被遺棄的失落感襲上心頭,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路易絲小姐。

他認為結婚的想法並不怎麼荒誕不經。他們可以出去旅遊,去義大利,去東方!他彷彿看到她正站在山崗上,瀏覽風景,或者挽著他的臂膊來到佛羅倫薩的一條畫欄跟前,欣賞畫幅。看著這個漂亮的姑娘面對光彩耀眼的大自然和藝術而欣喜若狂,該是多麼愜意啊!一走出她的那個小圈子,過不多久她就會成為一個迷人的侶伴。再說,他相中了羅克的財產。然而,他對這種倉猝的選擇感到膩味,認為這是懦弱和卑鄙的做法。

可是,無論如何,他決心改變一下生活,換句話說,不再將他的精力無端地浪費在沒有結果的愛情里,甚至對路易絲小姐囑咐他的事也當成了耳旁風。她讓他到阿爾努的店鋪里給她買兩個彩色的黑人大雕像,就跟特魯瓦省長辦公室里的那樣。她知道製造商的牌子,別的商店的雕像一律拒之門外。弗雷德利克有些緊張,萬一到他們那兒去,又會纏綿於昔日的戀情中。

一晚上他的腦海里盡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他正準備上床睡覺時,走進來一位女人。

「是我,」華娜絲小姐笑道,「我來是為了蘿莎妮。」

莫非她們又和睦相處了?

「我的主啊,可不是!我不是壞女人,您曉得。而且,那個可憐的女人……真是一言難盡啊!」

總而言之,蘿莎妮想見見他,她已經從巴黎發了封信,寄到諾讓,現在她正盼著迴音。華娜絲根本不知道信的內容。接著,弗雷德利克打聽著蘿莎妮的有關情況。

蘿莎妮目前正與一個有錢的俄羅斯男人打得很火熱,那人就是柴爾努柯夫親王。去年夏天在校場賽馬會上,他們開始相識的。

「他有三輛馬車,鞍馬、僕人和跟童等,應有俱有,都是英吉利時尚,有別墅、義大利劇院 的包廂,以及若干其他的東西。您瞧,我親愛的朋友。」

由於蘿莎妮福運亨通,華娜絲好像也跟著沾了光,顯得極其快活和幸福。她脫掉手套,瀏覽著房間里的傢具和玩品。她恰到好處地對這些東西作了估價,真好比舊貨商人那樣精確。他後悔沒有及早去請教她,或許當初買這些東西時會更賤些。華娜絲誇獎他有眼力:

「啊!真玲瓏別緻,太棒了!只有您才會這麼獨具匠心。」

繼而,她發現床頭有一扇門,便說:

「就是從這裡打發走那些女人的吧?」

接著,她溫柔地托住他的下巴。當碰到她那雙清秀、柔軟的纖細的手時,弗雷德利克的心不由得怦怦直跳。她的衣袖滾著刺繡花邊,綠色連衣裙的上身嵌著金線,真好比是一個輕騎兵。她的黑絲綢帽沿向下斜著,稍稍遮住了她的前額;那雙眼睛炯炯有神;她的頭巾里散發出一股薄荷香料的氣味。小圓桌上擱著一盞油燈,就好像劇院里的腳燈似的,她的顎骨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得尤其分明。她的身子一節節如同豹似的顫動,在這位相貌平平的女子面前,他頓起一種獸性似的慾望,一種非分之想佔有了他。

這時,華娜絲從錢包里拿出三張方紙片,溫柔地說道:

「您給我買下它吧!」

這是戴勒馬演出的三張戲票。

「怎麼!他?」

「那還用說!」

她沒有作更多的說明,只補充了一句:她從未像現在這麼崇拜他。倘若真如她所說,那麼這位戲子一定會被看做是「時代巨匠」了。他所扮演的角色並不是可有可無的,而是代表著法蘭西英雄,是人民!他有「人道主義精神;他精通藝術的神聖!」弗雷德利克對這些讚美之詞有些反感,便付給她三張戲票的錢。

「您甭到那邊扯這些!天太晚了,我的上帝!我必須走了。呵!我差點兒忘把地址跟您講了:是在格朗熱——巴特利埃爾街十四號。」

走到門口時,華娜絲又說:

「回頭見,被愛的人!」

「被誰愛呢?」弗雷德利克琢磨著:「這個人太不可思議了!」

弗雷德利克想起杜薩迪埃在談到她的時候,曾告訴他:「噢!不必大驚小怪!」這好像是指一些有傷大雅的奇聞軼事。

翌日,他去蘿莎妮家裡。她眼下住在一幢新房子里,活動帘子朝街突著。每個梯頭的牆上都掛著一面鏡子,窗前都放著一個花架,沿著梯級鋪著一塊地毯;剛走進來時,樓梯的清新令人陶醉和迷戀。

這時,一個穿紅背心的男僕過來把門打開。一位女人,兩位男人,甭說,都是做生意的,坐在前廳的長凳上等著,就跟在部長的外室里似的。左邊,餐廳的門並未關嚴,可以看到碗櫃里的空酒瓶,椅子的靠背上放著餐巾。跟餐廳並排的是一道長廊,沿牆的玫瑰被一排金色的棍子支撐著。兩個袒胸露乳的夥計在樓下院子里正忙著擦車。他們的說話聲和馬刷子碰到石塊發出的聲音混雜在一起,一直傳到樓上。

男僕過來了,說:「小姐馬上就來迎接先生。」接著,男僕領著他走過第二間前廳,來到一間大客廳,客廳的牆壁上掛著黃色的錦緞,角落裡的飾帶一直朝上環繞,在天花板上相接,彷彿與吊燈的繩索狀的葉飾連結在一起。很顯然,昨天晚上這裡肯定舉辦過宴會。茶几上還有雪茄煙的余灰。

臨了,他走進一間內屋,光線透過彩色花玻璃窗稀疏地照著室內。房門的上面裝飾著三葉形木雕;在一排欄杆後,三床紫紅的褥子鋪成一張長沙發,沙發上擺著一隻白金水煙筒。壁爐上沒擱鏡子,只有一個金字塔形的木架,格子上放著一套收藏的古董:舊的銀表、波希米亞小喇叭、寶石鉤子、翡翠紐扣、搪瓷器皿、瓷像和一個穿著鍍銀法衣的拜占廷童貞;所有這些和地毯的淡藍、小凳的珠光、包著獸皮的牆壁的褐色等等都融合在金色的晨光中。屋角的每個柱座上都放著插滿鮮花的青銅花瓶,襯托著周圍的氣氛。

這時,蘿莎妮出現了。她上身穿著一件玫瑰緞子的上衣,下身是一條淡色呢褲子,戴著小銀元組成的項鏈,頭頂著茉莉花枝鑲邊的紅帽。

弗雷德利克見了大為詫異。隨後,他給了她一張銀行支票,說他帶來了「有關的東西」。

蘿莎妮默然無語地瞅著他;他手裡老是拿著那張支票,茫然不知所措,說道:

「拿去吧!」

蘿莎妮一把抓過支票,隨手扔到了沙發上說:

「您真逗。」

她在貝勒維租了一塊地,每年付一次租金。她這種不禮貌的態度大大傷害了弗雷德利克的自尊心。可是,這也是好事!總算為他以往的羞辱出了口氣。

「請坐!」她說,「坐這邊,稍稍靠近些。」接著又嚴肅地說:「首先我應該對您表示感謝,親愛的,感謝您不惜自己的生命。」

「哦!沒什麼大不了的!」

「怎麼,這可是太偉大啦!」

蘿莎妮向他表示一種令人哭笑不得的謝意,要知道她也許以為他是專門為了阿爾努才去決鬥的,阿爾努本人這樣想,也一定會很快地跟她講的。

「或許是在拿我尋開心哩!」弗雷德利克掂量著。

他沒有什麼話可說了,便託詞說要赴一場約會,站起身就想走。

「噯,不要走!等一會兒嘛!」

於是,弗雷德利克又坐了下來,誇獎她的衣裳漂亮別緻。

她不高興地回答說:

「是那位親王喜歡我穿這一身衣服!還要抽這玩意兒,」說著,蘿莎妮指著那隻水煙筒,「咱們嘗試一下,想不想?」

火拿過來了;這水煙筒很難點著,急得蘿莎妮團團轉。隨後,她非常睏乏,不知不覺地躺在睡椅上,腋下夾著一塊墊子,蜷曲著身子,一條腿筆直地伸著,另一條腿彎著。長長的紅羊皮在地上繞了好幾圈,一直盤到她的手臂上。她將水煙筒的煙嘴頂到嘴唇上,眯縫著眼睛,透過瀰漫的煙霧看著他。她的胸一起一伏,煙筒里的水發出吧嗒吧嗒的響聲;她不停地咕噥著:

「這可憐的小寶貝!這可憐的小寶貝!」

弗雷德利克盡量琢磨著一個滑稽有趣的話題。他聯想到了華娜絲。

他說,他認為她非常柔美俊俏。

「可不是!」蘿莎妮接著說,「她有我這樣的朋友,真應算是三生有幸!」他們交談時都竭力控制著,她默不作聲了。

他們倆感到彆扭,很不自在。說心裡話,在蘿莎妮看來,那場決鬥是由她而造成的,這便使她的自尊心得到了滿足。然而,他並未向她邀功請賞,她不由得驚愕不已。為了迫使他從諾讓回巴黎,她假裝稱手頭急需五百法郎。但是,弗雷德利克無動於衷,並不想要什麼施捨,這是怎麼啦?這種高尚的品德令她驚訝不已;她不假思索地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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