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

自那以後,弗雷德利克便過著一種可悲的生活。他經常往阿爾努家裡跑。

只要阿爾努家裡有誰生病了,弗雷德利克便不厭其煩地多次去看望;他找琴師去給阿爾努家調試鋼琴;他鑽洞打眼,想盡一切辦法討他們歡心。瑪爾特小姐對他蠻橫無禮,小歐仁總是用臟手去亂摸他的臉,他一概不放在心上,總是笑嘻嘻的。他經常跟阿爾努一家人在一塊用餐,餐桌上阿爾努夫婦總是默默地面對面坐著;要麼就是阿爾努瞎侃,討他老婆嫌。吃完晚飯,阿爾努就到房間里跟他兒子玩,要麼躲在桌椅後面捉迷藏,要麼讓他的兒子騎著他的背,像貝阿人那樣四肢走路。最後,他就出去了。他剛走,阿爾努太太便喋喋不休,埋怨阿爾努。

她並不是因為對阿爾努惡劣的品質憤恨不已,而是她原本就性格倔強,所以才覺得苦惱不堪。她對這樣一個放蕩的、不道德的男人深惡痛絕。

「要不然,他就是瘋子!」她常將這句話掛在嘴邊。

弗雷德利克旁敲側擊,機靈地打聽她的有關情況。他很快就知道了她的全部身世。

她的娘家是夏爾特爾城的一個並不太富的家庭。有一天,阿爾努在河邊畫畫(那時他自詡是畫家)。她從教堂出來時,阿爾努看見了她,便馬上一見鍾情,並向她求婚。她家裡看到他很富有,當即答應了這門婚事。何況,他拚命地追求她。她還說了句:

「真是這樣!迄今為止,他依然愛我!不過,他有自己的愛的方式!」

起初,他們到義大利旅遊,度蜜月。

阿爾努看到風景和名畫,雖然也嘖嘖稱羨,大加讚賞,但是他自己不畫畫了,不是一味地埋怨酒不好喝,就是和一些英國人搞野餐,就這麼打發時光。他曾出高價賣了幾幅油畫,覺得油水不少,便搞起藝術品的買賣了。接著,他又開辦了一家瓷器廠。而眼下他又想搞搞其他的生意。再者,隨著歲月的流逝,他染上了各種惡習,揮金如土,庸俗不堪。阿爾努太太曾對他的所作所為指責過、謾罵過,可是無濟於事。既然對他不抱任何期望,她也就難逃厄運了。

弗雷德利克也覺得自己碌碌無為。

她說,他還很年輕,幹嗎那麼悲觀呢?還給他提了一些建議:「成家立業吧!」他只是苦笑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多愁善感,便謊稱是另一種高尚的目的,有些像那個倒楣的安東尼——但是,說這話並非冤枉了他。

有些男人雖說有強烈的慾望,可是動起真傢伙卻頗感困難。因為他們信心不足,因此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他們生怕討人嫌,因而心驚膽戰。更何況,真摯的愛情宛如誠實的女人,惟恐被人發現而一生抬不起頭來走路。

隨著弗雷德利克對阿爾努太太越來越了解(大概正是這個緣故),他反而比以前更加畏首畏尾。每天早上,他都起誓這次一定要放大膽量,然而,由於一種難以克服的羞愧心理,總是不敢輕舉妄動。而且,他沒有任何可以效仿的例子,要知道,這個女人非同一般。他早把她想像成不同凡人的女流之輩了。每當在她身旁,他就感到自己活在這個世上是多麼渺小,坦白地講,還不如那些她剪下來的細碎綢子呢。

接著,他琢磨一些稀奇古怪、聳人聽聞的事情,比方說吧,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帶著麻醉藥和仿製的鑰匙去跟情人約會——他認為,不論採取什麼方法,總比當面承受那種蔑視要好些。

而且,她家中的兩個孩子,女佣人,加之房間的位置,所有這一切都妨礙著他行事。經過一番苦思冥想,他暗自拿定主意,要獨自霸佔她,然後一起私奔,哪怕到天涯海角,去過一種世外桃源的生活。他甚至在尋找哪個湖泊更清澈,哪個海濱更迷人,是去西班牙、瑞士,抑或遠東呢?後來,他故意在她正發火的時候,告訴她,應該想個辦法以解脫目前所處的困境。而在他看來,除了各奔東西,沒有別的轍!但是,她捨不得兩個孩子,不會走上那條絕路。他對她這種品性油然而生敬意。

每天下午,他一邊重溫前一天晚上的情景,一邊急切地盼望今天晚上的團聚。每當阿爾努一家不請他吃晚飯的時候,約莫九點,他便站在街上拐角處張望著;直到阿爾努推開大門出去,他趕緊爬上三樓,天真無邪地問女佣人:

「先生在家嗎?」

然後,他假裝沒有找到阿爾努而驚奇的樣子。

但是,阿爾努經常突然返回家。這樣一來,弗雷德利克不得不跟著他去聖安娜大街的一家小咖啡館。列冉巴現在經常光顧那家咖啡館。

這位公民剛聊起來,便對王室牢騷滿腹。隨後他們就胡說八道,雙方不傷和氣地罵著。阿爾努認為列冉巴是個出色的思想家,看到他才華四溢而又無用武之地,深感惋惜,因此總是拿他尋開心,譏諷他好逸惡勞。列冉巴則認為阿爾努熱情周到,富有想像力,可是太陰險毒辣。所以,列冉巴怎麼也不原諒他,甚至從不去造訪他家,因為「他討厭那種虛偽的客套」。

有的時候,快要走的時刻,阿爾努餓得受不了,想吃一盤炒雞蛋或者煮蘋果。然而,咖啡館從不賣這樣的食品,阿爾努便派人去買。大家都等著。列冉巴並未離開,嘴裡不停地嘟噥著,最後竟也想吃一點。

但是,他的心情非常鬱悶。一連好幾個小時,他對著半杯酒發愣。天公不作美,一切沒有像他所想的那樣發展,因此,他變得憂鬱寡歡了,甚至連報紙都不看,而且只要聽到英吉利這個名字,他便大聲叫嚷起來。有一次,有個店裡的侍者照顧不周到,他就叫喊道:

「莫非我們還沒受夠那個外國的侮辱嗎!」

除了這樣的咆吼外,他總是一聲不吭,思索著「怎樣才能炸蹋這整個店鋪」。

每當列冉巴陷入沉思時,阿爾努便醉醺醺地、帶著呆板的語調講些荒誕不經的奇聞軼事,其中有些涉及到他本人時,便詭辯自己相當正派,與眾不同。弗雷德利克(也許跟他有某些相似之處)認為,阿爾努身上有一種吸引人的魅力。但轉念一想,他暗自指責自己,認為應該怨恨他才是。

阿爾努總是在他面前扼腕嘆息,埋怨老婆性格倔強,脾氣不好,總帶有某種先入為主的偏見。以前她可不是這樣的。

「假如是我的話,就給她一筆生活費算了,讓她一個人過。」

阿爾努沒有說話;稍過片刻,又對他老婆大加讚賞,說她老實、善良、聰明、貞潔;隨後,還談到她肉體上的種種快感,極盡誇張之能事,好像某些人在客店裡因一時糊塗而暴露了財寶似的。

突然,一場大禍降臨到他的頭上。

他原來曾在一家陶瓷公司當監察委員。然而,由於過分信任別人,未經審核就在許多漏洞百出的報表上籤了字,還批准了經理偽造的年度財產清冊。不幸的是,那家公司倒閉了,阿爾努也被牽連進去了,並負有民事責任。最近,法庭宣讀了判決書,他和另外一些當事人要負擔賠償損失,他將為此損失三萬法郎左右,另外加上案件審理的費用,損失就更慘了。

弗雷德利克從報紙上了解到這個情況後,便匆匆忙忙趕往天堂街。

阿爾努在妻子的卧室里接待了他。此時已是吃早飯的時刻。一碗碗牛奶咖啡正放在火爐旁邊的一張小圓桌上。地毯上零亂地扔著幾雙舊拖鞋,沙發上亂七八糟地放著衣服。阿爾努穿著毛線衣和一條短褲,兩眼通紅,頭髮蓬亂。小歐仁得了扁桃體炎,邊吃著牛肉果醬麵包,邊哭泣;他的姐姐靜靜地吃著早飯;阿爾努太太的臉色比往常稍微難看了一些,正侍候著他們三人用餐。

「唉!」阿爾努說著,長嘆了一口氣,「您全知道了吧!」弗雷德利克打了個手勢,以示同情。阿爾努繼續說道,「我太輕信了,結果坑了自己!」

隨後,他沉默寡言;他心情憂鬱,也沒心思吃飯。阿爾努太太抬起雙眼,聳著肩膀。阿爾努雙手掩臉。

「總而言之,我沒有錯。我不埋怨自己。這是一場意外!總有一天會翻身的!啊!坦率地講,真夠晦氣的!」

他最後還是聽從了太太的勸告,吃了一塊奶油蛋糕。

當天晚上,他在金屋飯店訂了一間包廂,獨自跟太太一塊吃晚飯。阿爾努太太一點也沒猜透他的心思,還想他把她當成那種輕薄的女人,心裡一直不高興。事實上,在阿爾努看來,這表示一種夫妻恩愛的意思。吃完飯,他心裡憋得慌,便去找蘿莎妮消遣。

在別人的眼裡,他一直為人老實,好多事都不跟他斤斤計較。然而,這場官司使他名譽掃地,一落千丈。所以,來往的客人漸漸稀少,門庭冷落了許多。

在這種情況下,為了照顧情面,弗雷德利克覺得跟他們的關係應該比原先更加密切。他在義大利歌劇院訂了一間樓下的雅座,每星期請他們看一場戲。但是,他們夫妻之間的關係日趨冷淡,有名無實了。雖然雙方都相互忍讓,可是那種日益高漲的厭倦情緒簡直讓人無法忍受。阿爾努太太盡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不讓發作起來,而阿爾努也是一籌莫展。弗雷德利克看到這樣的情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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