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

弗雷德利克在倫佛街拐彎處租了一所小公寓,還購置了一輛轎式馬車、馬匹和傢具,同時從阿爾努那兒買了兩個花盆架,放在客廳門口的兩邊角落裡。客廳的後面是一間書房和一間卧室。他本想讓戴洛立葉也搬過來住。可是,他想假如叫戴洛立葉住到這裡來,那麼,對他未來的情人又該如何接待呢?有個朋友住這裡,畢竟有些礙手礙腳。他把隔板牆撤掉了,為的是擴大客廳的面積,還把原先的書房改成吸煙室。

他滿腦子是數不盡的工作安排。只要他喜歡讀的詩集,他統統都給買下來,同時買了好多地圖、遊記和字典。他催工人趕緊把活兒幹完,親自去店鋪選購,而且急功近利,只要有便宜的東西就准買下來。

按照商人開的票據預算,弗雷德利克知道最近必須支付大約四萬法郎,其中不包括繼承遺產的手續費。這筆手續費可能超過三萬七千法郎。他給勒阿弗爾的公證人寫了封信,要求變賣部分產業,以便還債和弄些花銷的錢,因為他的財產全部是地產。接著,他想嘗試一下所謂「上流社會」的那種誘人的、迷迷糊糊的、難以捉摸的滋味兒,便寫了一封短箋送給唐布羅士家中,請求能不能見他一面。唐布羅士夫人回話說,希望他第二天就去她家。

這天正好是接客日,院子里已經有好幾輛車停著。弗雷德利克剛到那裡,兩個當差的趕緊把他接到門廊下面。這時,樓梯盡頭站著的另外一個當差的馬上在前面替他帶路。

穿過前廳,經過大廳,便來到一間帶有高大窗戶的大客廳。這裡有一個大壁爐,上面放著一隻球形的座鐘,還有兩隻插著兩個燭台的托盤的大瓷瓶,宛如兩束金色的荊棘。「小西班牙」式的油畫垂掛在客廳的牆上;懸掛著的門帘是用壁毯做成的,氣勢磅礴;全部傢具,如沙發、茶几和桌子等,都是帝國時代的樣式,古樸而典雅。弗雷德利克難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開心地笑了。

最後,他走進一間橢圓形的大廳,牆壁上鋪了一層木板,屋內放滿了各種小巧別緻的桌子和椅子,整個大廳只有一扇玻璃窗,它正朝著花園。唐布羅士夫人正在火爐旁邊坐著,周圍還坐著大約十二個人。她向弗雷德利克客套地問候了一下,並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坐下,可是並未因為彼此好長時間不見面而感到大驚小怪。

弗雷德利克走進屋裡時,大夥正在對科爾教士的口才讚不絕口。隨後,談論到一個貼身侍者偷東西時,大夥對這人的不道德行為貶低了一番。這時,什麼稀奇古怪的事都談起了:索默里老母患感冒,德·杜維索小姐要嫁人,蒙夏隆一家在一月末之前決定不回來了,布列唐古一家也打算不回來,現在人家都情願在鄉下呆好久,諸如此類。這些話題本就索然寡味,與周圍富麗堂皇的裝飾一比較,更顯得蒼白無力。當然,扯這些荒唐的事情,總比扯那些生硬的、雜亂無序的事情要多少好些。但是,這些人當中很多是熟諳世事的人,其中有一位大教區的牧師、一個剛退休的部長和幾個政府的高官。他們閑聊的也都是些沒有生機的、陳腐的話題。有些人看上去跟面容憔悴的老太太差不多,有些人像馬販子,有些老頭兒攜妻而來,乍一看,還以為是她們的爺爺。

唐布羅士夫人殷勤備至。只要有人說到誰身體不舒服,她便眉頭緊鎖,憂心忡忡;而當聽說要搞舞會或晚會,她就喜笑顏開,忙得不亦樂乎。她告訴大家,由於她丈夫的侄女快要從寄宿學校畢業了,她不得不將暫時終止參加舞會或晚會。這位女孩是個孤兒,年齡也不大,讓她去社會上幹事未免太早了。大夥都稱羨她這種獻身精神,都誇獎她有一顆善女慈母心。

弗雷德利克仔細瞅著唐布羅士夫人。她臉上的皮膚緊繃繃的,看上去暗淡無光,如同貯存的水果,顏色雖然比較鮮艷,可是已失去了原來的光澤;她那如絲般的頭髮盤成英國婦女式的、成螺旋形的髮髻;那對天藍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光彩四溢;她的行為舉止高雅富貴。她在屋子的最裡頭的一張雙人沙發上坐著,輕輕摩挲著一張日式屏風的紅穗子,這也許是想故意炫耀她那雙纖細的留著長指尖的手。她穿著一件灰色絲絨裙和高領的緊身胸衣,宛如一位清教徒。

弗雷德利克問她有沒有打算去福爾泰勒一趟。唐布羅士夫人說,她也不知道。他也不便繼續追問,免得她心煩意亂。這時,客廳里人越來越多,不時傳來衣裙拖著地毯發出的窸窣聲。太太們坐到椅子上,耳語了一陣,並輕輕發出幾聲冷笑,隨後只呆了五分鐘就領著女兒揚長而去。這樣一來,無法再進行下去,弗雷德利克便想離開這兒,唐布羅士夫人說:

「莫羅先生,每周三都到這裡,難道不是這樣嗎?」她想以此來挽回剛才那種高傲的態度。

弗雷德利克心滿意足。來到大街上時,他貪婪地吸了一口氣。同時,他想去看望一下蘿莎妮,因為他需要一種自然輕鬆的環境來調解一下心情。

前廳的門沒有關。突然,兩隻哈瓦那獅子狗朝他猛撲過來。這時,有人在裡面喊道:

「苔爾斐娜!苔爾斐娜!菲利克斯,是您嗎?」

弗雷德利克站住了,兩隻狗仍然在吠叫。蘿莎妮披著一件裝飾著花邊的白沙梳妝衣,光著腳丫子,趿拉著一雙皮拖鞋,終於從屋裡走了出來。

「啊!對不起,先生!我還以為是理髮師來了!請等一會兒,我馬上就過來!」

於是,他一個人呆在飯廳里。

飯廳的百葉窗緊緊地關著。弗雷德利克仔細瞅著裡面的擺設,這時,那晚喧鬧非凡的情景在他腦海里浮現了出來。突然,他意外地發現了一頂男士帽擱在飯廳中間的桌子上,那頂帽子油污斑斑、臟乎乎的。那是誰的帽子呢?帽子已經露出破綻來了,她像在說:「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是主人!」

蘿莎妮忽然走了過來。她一把抓起帽子,打開貯藏室,把帽子扔進了裡面,隨手又關了門(其他的門也跟著開了,後來也關上了),接著,她和弗雷德利克穿過廚房,到了更衣室。

很顯然,這裡是客人經常光顧的地方,好像是這幢房子道德中心之所在。牆壁、椅子和彈簧沙發床上面覆蓋著一幅波斯畫,上面畫著寬大的樹葉。兩個藍瓷的大盆放在一張大理石桌子上;用水晶板做成的架子上擺放著粉盒、胭脂棒、刷子、梳子和小玻璃瓶;從一面高大的活動穿衣鏡中能看到壁爐的火焰;浴缸的旁邊掛著一條浴巾,杏仁膏和安息香散發出的香味瀰漫在空氣中。

「屋裡雜亂無章,請多原諒!今天我要到外面吃晚飯。」

蘿莎妮說完後,便調轉身子,差點踩死一隻小狗。弗雷德利克跟她講,這兩條狗長得很好看。她便高高地捧起小狗,小狗的黑嘴幾乎快碰到弗雷德利克的腦袋,還對它說道:

「來啊,笑一下,跟這位先生親親嘴。」

這時,闖進來一位穿著骯髒的皮領衣服的男人。

「菲利克斯,老朋友,下星期一我一定付您工錢,說話算數。」她說道。

他便開始給她梳起頭來,還跟她講了有關她女友們的情況,譬如說德·羅希居納夫人、聖弗洛朗丹夫人和隆巴爾夫人,她們都是貴婦人,跟在唐布羅士家所看到的那些太太們一樣。後來,他又提到了劇院,說昂比古劇院今晚有一出新戲上演。

「您去不去?」

「坦白地說,我不去!我想呆在家裡。」

這時,苔爾斐娜進來了。蘿莎妮責怪她未經許可就擅引?動了。苔爾斐娜說剛從市場上回來。

「那麼,給我看看賬本!——請原諒,可以看嗎?」

接著,蘿莎妮仔細翻看賬本,口中念念有詞。最後她發覺總數錯了。

「還給我四個蘇!」

苔爾斐娜只得還給她四個蘇。苔爾斐娜走後,蘿莎妮說:

「唉,聖母娘娘!跟這些人在一起真是遭罪!」

弗雷德利克聽完她的牢騷後,心中很不快。由此讓他聯想到在另一家也曾聽到過類似的怨言,兩家都是一丘之貉。

苔爾斐娜又轉了回來,走到蘿莎妮的身邊,在她耳邊竊竊私語。

「嗯,不!不成!」

片刻過後,苔爾斐娜又轉回來了。

「太太,她一定要見您。」

「啊!煩死了!把她趕出去!」

這時,一個穿黑衣服的老太婆推門而入。蘿莎妮連忙迎了上去,並走到卧室里。弗雷德利克聽不清也看不清她們究竟在說什麼和幹什麼。

蘿莎妮又出來後,只見她滿臉通紅。她一言不發地坐到沙發上。一滴眼淚掛在她臉上;接著,她轉身對弗雷德利克慢條斯理地說:

「您的小名是什麼?」

「弗雷德利克。」

「噢,費台里科!我這樣稱呼您,您不會介意嗎?」

她邊說邊溫情脈脈地望著他。就在此時,她一眼發現了華娜絲小姐,欣喜若狂。

這位女藝術家實在太忙了,六點整,她必須準時在家中主持晚宴。她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精疲力盡。她從籃子里拿出用紙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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