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一章

費雷德利克剛剛在車廂最裡面的位置上坐好,五匹轅馬撒腿就跑,驛車隨之而起,他感到飄飄然。他對未來早已有了一番打算,就好似建築師建造宮殿。他想像中的未來是如此美麗如畫。這座未來生活的宮殿高高聳立著,宮殿內是五顏六色的花花世界。他已經徹底沉浸在美妙的遐想中,把周圍的一切早已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當他來到蘇爾頓山腳下,他才回過神來,最多也就五公里的路程!他心裡犯起嘀咕來。他把車窗放低些,瞅著公路,並且不停地詢問車夫,到底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到巴黎。然而,他的心情逐漸平靜下來了,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蜷縮在車廂的一個角落裡。

車夫座位上掛著的吊燈正好照在轅馬的屁股上。再朝前面看去,只能依稀見到其他馬的鬣毛,好像浪花一樣此起彼伏。轅馬奔跑時呼出來的氣在車轅的兩邊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煙霧;鏈條叮叮噹噹響個不停,車窗上的玻璃也砰砰地亂顫;笨重的驛車在石子路上勻速行駛著;隱隱約約可以在黑暗中看到一個倉庫的圍牆,有時還能看到一個孤單挺立的客棧。偶爾路過一個村莊,只見麵包作坊里的爐火熊熊燃燒著,火光映射著膘滿肉肥的轅馬,這時就能看到對面另外一家的牆壁上奔跑的轅馬的側影。每當到了一個驛站卸下馬鞍時,總有那麼一會兒,四周靜悄悄。在高高的山坡下的帳篷邊有一個人在踱著步,一個女人手拿著蠟燭,在驛站的門坎上站著。接著,車夫踩著腳板一躍上馬,驛車又向前行駛。

當驛車來到莫爾芒時,剛好是一點十五分。

「好歹蹭到今天了,就在今天下午!」他尋思著。

但是,追思過去,憧憬未來,還有諾讓、舒瓦澤的街道、阿爾努夫人、他的媽媽,總而言之,所有這些都逐漸混雜在一起了。

他被一陣木板的巨響聲從一片混沌中驚醒過來。這時,驛車正行駛在夏朗東橋上,快到巴黎了。他的兩個同伴,其中一個正在摘下自己的鴨舌帽,另外一個正忙著把脖子上的圍巾解下來。他們倆都戴上了禮帽,相互攀談起來。這兩個人中,一個是搞生意的,滿面紅光,身材肥胖,身穿一件絲絨燕尾服;另一個是到首都治病的。弗雷德利克生怕昨天晚上一路上給他添麻煩,因此主動跟他打招呼,要知道,他現在是最幸福的人,也變得特別善良了。

車站的站台可能被水泡了,馬車徑直朝前行駛。一片田野又映入眼帘。老遠就能看到工廠的煙囪高聳入雲,煙霧繚繞。隨後,驛車轉向伊夫里,在一條斜街上行駛著。就在這時,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先賢祠的圓頂了。

凸凹不平的田野好像模模糊糊的廢墟一樣。城堡的圍牆好比地平線上長出的惡性腫瘤一樣。路邊的人行道是用泥土築成的,而且栽著一些光禿禿的小樹,四周是布滿鐵釘的板條。木材加工廠、化工廠,比比皆是。田莊上經常有虛掩著的門戶,從中可以看到骯髒的院落,滿地是臭烘烘的糞便,院子中間還有一攤攤臭水。酒店呈長條形排列著,牆上刷成了血紅色。透過二樓的窗戶,可以看到兩根交叉放在彩色花環上的撞球棒。一些還沒蓋成的舊石灰房散落著,隨處可見。接著是兩排綿延不斷的房子。屋門大敞著,每隔一段距離,就見一支粗大的白鐵皮雪茄從屋裡伸出來,原來那是專賣煙草的商店。接生婆的招牌上畫著一個頭戴帽子的剛生過孩子的女人,那女人正緩緩搖著一個襁褓中的小孩。牆角上到處是各種各樣的廣告,絕大部分都被撕爛了,好似一條條棉絮隨風搖曳。路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有身穿粗布衣的工人,有酒販子的雙輪馬車,有洗衣女人的貨車,有賣肉的車。天空細雨綿綿,冷氣逼人,天空中一片灰濛濛的。但是,他感到有兩隻形如太陽的眼睛 ,正穿過濃霧噴射出灼熱的光芒。

驛車到了關卡檢查站後停了好長時間,這裡賣雞蛋的,拉貨的,還有一群羊,十分擁擠。哨兵將軍大衣的帽子翻出來,在崗哨前面來回走著,好讓身子熱乎一下。稅官爬到車頂上,隨後吹了一下小喇叭。驛車循著公路向前奔跑起來。這時,馬車的車軛震耳欲聾,絲帶隨風飄動,車夫將長鞭在潮乎乎的空氣中揮舞得噼里啪啦直響。車夫揚聲叫喊著:「看車!看車!噢嘿!」只見清道工趕忙閃到路旁,行人也隨聲朝後退開,路上的泥漿飛濺到了車窗上;一路上還遇到了一些垃圾車、輕便馬車和公共馬車。末了,總算是看到了巴黎植物園的柵欄。

塞納河渾濁不清,河水快要漫到橋面上了,一股清涼的氣息撲面而來。弗雷德利克大口大口地吮吸著,細細品嘗著巴黎清爽的空氣,宛如空氣里蘊藏著熾熱的愛情和智慧的溫馨。當第一輛馬車從他身旁飛馳而過時,他再也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就連酒館用麥秸做的門檻、擦皮鞋的人和他的工具箱、雜貨鋪里搖咖啡豆焙炒機的店員,諸如此類,在他看來這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和親切。女人們打著傘,行色匆匆地走著。弗雷德利克伸出頭來仔細看著她們,沒準兒阿爾努太太碰巧也出來了。

一個個店鋪一掠而過,人越來越多,吵鬧聲越來越大。聖貝爾納碼頭、圖爾內勒碼頭、蒙特貝洛碼頭接二連三地被拋到了身後,很快就來到了拿破崙碼頭。他想瞅一眼他屋子的窗戶,然而距離太遠了。接著,走過塞納河上的新橋,便來到盧佛博物館,再向前便是聖奧諾雷大街,小場十字街和布盧瓦街。經過這些地方後,便來到雞鷺街,接著就是客店的院子。

為了保持好的心情,弗雷德利克慢條斯理地穿上衣服,甚至走著去蒙馬爾特大街;一想到很快就要看到那大理石匾上心上人的名字,他不由得眉開眼笑。他抬頭一瞧,只見櫥窗和畫幅不翼而飛了,什麼都沒有!

他連忙跑到舒瓦澤街。阿爾努先生和太太已經不在那裡住了,一個街坊的婦女看著這個門房。弗雷德利克煩躁地等著守門人,他終於出現了,然而並非從前的那個守門人。這個人根本就不知道阿爾努夫婦住在什麼地方。

弗雷德利克來到一家咖啡館。他邊吃早點,邊瀏覽商業年鑒。這本年鑒上少說也有三百個阿爾努這樣的名字,然而就是找不到雅克·阿爾努這個名字。他們現在住到哪兒去了呢?佩勒林可能會清楚。

於是,弗雷德利克來到普瓦索尼埃市郊高地佩勒林的畫坊。門上的門鈴和門環都沒有,他便舉起手來,捏緊拳頭,使勁地擂著門,並大聲叫喊著。然而,裡面靜悄悄的。

隨後,他想起了余索內。然而到什麼地方去找他呢?他突然想到有一次他曾陪著余索內去弗勒律街他的情人家裡。可是當弗雷德利克來到弗勒律街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並不知道那個女人叫什麼名字。

他便請求警察總署幫忙,從這個樓梯走到另一個樓梯,從這個辦公室走到那個辦公室。問訊處的值班員已經下班了,人家叫他第二天再來。

接著,只要他能發現畫店,他便進去打聽一下,莫非人們確實對阿爾努很陌生?末了,有人跟他講,阿爾努先生早已不做這個生意了。

隨後,他垂頭喪氣,感覺非常睏乏,好像病也襲上身來。於是,他又回到客店裡,倒下就睡。正當他一頭鑽進被窩裡時,突然一個念頭一閃而過,他激動得蹦了起來:

「列冉巴!瞧我這笨樣兒,竟沒有想到這個人!」

第二天上午,時鐘剛敲七下,弗雷德利克就來到勝利聖母院大街一家酒館的門前,因為列冉巴經常光顧這裡喝白葡萄酒。酒館還未開門,於是弗雷德利克便在酒館的附近轉悠了一會兒。大約過了半個小時,他又踅回來。列冉巴剛好從店裡走出來。弗雷德利克躍身蹦到街上,趕忙追了上去。他甚至依稀可見列冉巴的帽子就在前面不遠處晃來晃去,然而一輛靈柩車和好多送殯的車輛把他們兩個人隔開了。當這些車輛駛過後,剛剛看到的那個人影已經不見了。

但是,幸運的是他記起了列冉巴每天中午十一點一定會去加榮廣場的一家小飯館吃中飯。關鍵是不要心急。他便從交易所昭踺到瑪德蘭教堂,接著從瑪德蘭教堂逛到體育館。十一點剛到,弗雷德利克就來到加榮廣場的那家小飯館,他信心十足地想這次一定能找到列冉巴。

「不認識!」店主倨傲地說。

弗雷德利克不停地打聽,店主繼續說:

「我不認識,先生!」他講這番話時,揚著那兩道濃眉,不停地搖頭晃腦,顯得很深沉的樣子。

弗雷德利克記起跟列冉巴最後一次見面時,列冉巴曾經跟他講過亞歷山大的咖啡館。他急忙狼吞虎咽了一塊奶油蛋糕,心急火燎地跳到一輛雙輪輕便馬車上,並問車夫,聖日納維埃夫高地是否有一個叫亞歷山大的咖啡館。於是,車夫把他送到法蘭克—布爾喬亞—聖米歇爾大街一家叫做亞歷山大咖啡館。當聽到「對不起,列冉巴先生在不在?」的提問時,店主連忙滿面堆笑地回答道:

「剛剛還見到他,先生。」他一邊說著,一邊朝坐在櫃檯上的妻子使了個眼色。

店主隨後轉過臉去看了一下牆上掛著的時鐘:

「然而,我想,只需十分鐘,至多要不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