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四章

到了十二月份的一天上午,弗雷德利克去聽訴訟課,發現聖雅克大街與以往不同,格外地喧嘩。大學生們匆匆忙忙地從咖啡店裡奔出來,還有人透過打開的窗戶朝裡面一家又一家地叫嚷著。店老闆在人行道上,驚慌失措地張望著;每戶人家的窗帘都緊閉著。他朝蘇沸洛大街走來的時候,看到先賢祠周圍已經圍滿了人。

一些年輕人,三五成群地,更多的有十二人,相互間手拉著手,走來走去的,朝周圍人數更多的人堆里擠去。廣場盡頭緊靠圍欄的地方,有些工人模樣的人在高聲地談論著什麼。這時,頭戴三角帽的警察,背著雙手,順著牆根走來走去,皮靴重重地踏著路面,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音。每個人都帶著一種神秘而奇異的表情。看來,人們是在等待著某種事件的降臨;大家都在猜測著。

在弗雷德利克的旁邊有一個金髮大男孩。這個少年看上去很和善,留著兩撮八字鬍,下巴上也有一把,完全再現了路易十三時期的嬉皮士。弗雷德利克向他問起了事件的起因。

他回答說:

「我什麼都不知道,這些人也都不清楚!這可是如今流行的最新做法!多麼荒唐啊!」

說完後他哈哈大笑。

從六月份開始,經常有人煽動鬧事,例如在國民警衛軍發起的改革草案請願書上簽字,財政部長於曼提出的戶口政策等等。事件不斷地發生,可是報紙上卻隻字不提。

這時,站在弗雷德利克旁邊的那位少年接著說道:

「這麼做不合適,更沒意義。我告訴你,現在是這個時代比不上前一個時代了!看看路易十一 在位的鼎盛時期,還有本傑明·康士坦 時期,那時候的學生運動可真是一浪比一浪高!再瞧瞧眼下的學生,被呼來喚去的,簡直都是些木頭,去支個小攤,做個小生意還差不多,太慘了!現在的年輕人就是這種狀態!」

說完,他張開雙臂,像《羅貝爾·馬凱爾》劇中的大力士弗雷德利克·勒梅特。

「在校的學生們,我為你們祈禱!」

他剛說完,就望見一間酒館的門牌邊上有個乞丐正在挑揀著牡蠣殼,於是朝他叫道:

「嘿,你是學生嗎?」

可他看到的卻是一副難看的乾癟的老臉,老頭那灰白的鬍子中間隱藏著一隻紅鼻子,正用那因嗜酒而獃滯的目光看著他。

「不對!我看你像似人群中那些窮凶極惡的、大肆揮霍的混蛋……來!快花吧!老族長,快點!用阿爾比恩的財產來討好我吧!你是不是英國人呀?阿爾塔克塞爾克塞斯 的東西我會收下的!我們來聊聊『關稅聯盟』 吧!」

弗雷德利克感覺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扭頭一看,竟然是馬蒂農,他臉色蒼白。只聽他嘆息著說:

「太好啦!有人又在鬧事了!」

馬蒂農是害怕自己受牽連而唉聲嘆氣的。尤其讓他擔心的,是那群工人模樣的人,似乎是什麼「地下的社會組織」的。

那個小鬍子年輕人又繼續說道:

「你還真以為有什麼『地下組織』嗎!那隻不過是國家用來欺騙資產階級的一個騙局而已!」

馬蒂農心驚膽戰地提醒他輕聲點,惟恐警察聽到。

「你竟然還認為有警察!告訴你吧,先生,你是否清楚我是不是暗探呢?」

他的目光一直注視著馬蒂農,嚇得馬蒂農驚慌失措,剛開始根本就沒有意識到他是在說笑的。他們三個人被人流擠得立不住腳,一直被推上一階小樓梯;於是他們登上台階,通過走廊,來到了一間新建的階梯教室。

沒過多久,人們主動讓開一條路;多數人都摘下了帽子,朝名望很高的薩繆埃爾『隆德洛教授行禮。教授身著寬鬆的燕尾服,眼鏡被舉過頭頂,神情自若地走向講台,可依舊控制不住那因哮喘病而發出的呼呼的喘息聲。他是十九世紀司法界的權威人物之一,與扎夏利 派和魯道夫 派勢不兩立。目前,他已經是法蘭西貴族院的議員,卻依舊是原來那副模樣,完全沒有因為職務的變化而改變自己。人們都知道他沒有錢,因此更加敬重他。

就在這時,廣場中有人大聲叫喊:

「推翻基佐!」

「推翻普里查爾 !」

「痛打賣國賊!」

「推翻路易·菲力浦 !」

人群在相互擁擠著,擁到了院中的一扇關著的大門旁,他們截住了教授。教授迫不得已站在了樓梯前。沒多久,就聽見他站在第三層台階上講話了。可是他的講話完全被一陣吵鬧聲蓋住了。

雖然剛剛人們對他還很有好感,但是現在卻不同了,都恨得咬牙切齒,因為他如今是政府的代言人。有幾回他想放開聲音講話,都被群眾的叫喊聲淹沒了。於是他硬性地作了個叫學生們隨他進去的手勢。他得到的依舊是一陣齊聲的叫罵聲。他神氣地縮了縮脖子,一下子衝到了過道里。馬蒂農趁自己所處的地理優勢,連忙跑掉了。

弗雷德利克說了一句:

「膽小如鼠!」

「他是在謹慎行事!」有人答道。

這時人群中爆發出強烈的慶祝聲。教授逃走了,無疑說明大家贏了。透過每扇窗戶都能看到一張張好奇的臉。人群中有人在唱《馬賽曲》,也有人提議去貝朗瑞 家。

「去拉斐特 家吧!」

「還是去夏朵勃里昂 那兒吧!」

「我看還是去伏爾泰 家吧!」那個留小鬍子的金髮青年喊道。

警察在沒完沒了地維持著秩序,不時低聲下氣地求著大家:

「回去吧!先生們,快走吧,回去吧!」

突然,有人嚷道:

「消滅劊子手!」

這是一句罵人的話,自從九月暴亂 之後,人們不停地說著。有人在嘲弄著維護治安的衛士,還有人在起鬨。警察的臉都沒了血色。其中一個警察控制不住自己,瞧准了一個指著他的鼻子譏笑他的矮個子青年,便上前使勁一推,把年輕人摔到了五步開外,四腳朝天地仰倒在酒館門口。於是人群一鬨而散。與此同時,那位警察本人也被一個赫克里斯 似的人物摔倒了。這位大力士的頭髮亂蓬蓬的,散落在一頂染過臘的帆布長檐帽下。

有幾分鐘的時間裡,他站在聖雅克街道的拐彎處,發現那個矮個子青年被推倒後,馬上甩掉手裡的文件夾,朝那名警察用力頂撞;他摔倒了警察,騎在他身上,掄起拳頭拚命地擊打他的頭部。那些警察全都奔這兒來了。這個兇猛的年輕人勁可真大,不上四個人是拉不住他的。其中有兩個警察抓住他的領口,用力地搖晃,剩下的兩個人拽住他的胳膊,還有一個人用膝蓋猛擊他的腰部。他們在罵他,叫他為強盜,劊子手,土匪。他裸露著上身,衣服都被扯得破爛不堪,他在不停地為自己辯解,說自己是無辜的。但是他無法在看到一個孩子挨打時而保持沉默。

「我的名字叫杜薩迪埃,家住克萊里大街,是替瓦蘭薩爾下屬公司銷售花邊和流行物品的!我的文件夾在哪兒?我的文件夾呢!」他反覆地嘟噥著,「杜薩迪埃……克萊里大街。我的文件夾哪裡去了?」

當他安靜下來以後,一副神氣十足的樣子,讓人把他押到笛卡兒街的警察局去了。人群瘋擁著圍住了他;弗雷德利克和那個小鬍子青年緊隨其後,對這個推銷員產生了十分敬慕之情,同時也增加了對政府殘暴統治的憤怒。

人越走越少了。

警察不住地扭過頭來,兇巴巴地看著人群,於是那群多事的人也收斂了,湊熱鬧的也無戲可看了,人群也就慢慢地散去了。有些路人,看見被押的杜薩迪埃,便用粗魯的言語評說著這件事。一個站在家門口的老太太,竟然吵著說他偷過一塊麵包。被人這樣羞辱,簡直氣壞了兩位年輕人。最終來到了哨兵隊門口,這時隨行的人只有二十幾個了。發現有士兵把守,就各自逃走了。

弗雷德利克同他的夥伴,斗膽請求放了剛剛抓來的那個人。哨兵嚇唬他倆說,假如他們再這樣下去,同樣也抓去坐牢。於是,他們請示要見所長,同時說出了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說自己是法科學生,還說被抓的是他們的同學。

有人傳喚他們,於是來到了一間空蕩蕩的房間里,順著牆根放著的那四條板凳就是這房間的全部擺設。房間盡頭的那個小窗子打開了,看出是杜薩迪埃的面孔。那亂蓬蓬的頭髮,十分坦誠的小眼睛,還有那圓鼻頭,使人朦朧之間想到了一隻忠誠的狗的長相。

「你還認識我們嗎?」余索內問。

那個小鬍子叫余索內。

杜薩迪埃吞吞吐吐地說:

「只是……」

「別演戲了。」弗雷德利克說,「誰不曉得你和我們都是法科的學生。」

無論他們怎麼使眼色,杜薩迪埃仍然搞不清楚他們的來意,他沉思了一會兒,忽然說道:

「誰發現我的文件夾了?」

弗雷德利克很難過地抬起頭。余索內回答道:

「對了!文件夾,就是你夾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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