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兩人又一次隔著桌子坐下,交談起了各自內心的所想的東西。其中很多都長時間從未被付諸語言,而是被封閉在靈魂深處中。他們揭開了內心的蓋子,打開了記憶之門,儘可能把最真實的心情傾訴出來,也靜靜地傾聽著對方的所說。

惠理說道。

「其實我還是把柚拋棄了啊,我想設法從她身邊逃開。想儘可能遠遠的逃離附在她身上的東西。所以我才一心投入陶藝,和愛德華結婚,跑到芬蘭這麼遠的地方來了。當然這對我來說是不過是事情自然而然的發展,並不是我有所謀求得來的。但是這樣一來,我就不用再去照顧柚啦,這種想法也不是沒有的。我比任何人都要喜歡她,而且這麼長時間以來還把她當作自己的分身來看待。所以不論如何支持她走下去,但另一面,我是身心俱疲了啊。因為要一直照顧她,我真的已經疲憊不堪了。無論我怎麼努力,我也阻止不了她一天天從現實世界中脫離開去,這對我是無比痛苦的。如果就那樣繼續留在名古屋的話,可能就連我也變得不正常了吧。但是這些不過是我的託詞吧?」

「你只是把自己的心情如實說了出來罷了,這和託詞不同。」

惠理咬了一會嘴唇。「但是還是等同於我拋棄了柚。而後柚木一個人去了濱松,被那般殘酷的殺死了。她的脖子是那樣的纖細柔美,你還記得么?像美麗的鳥兒一樣,稍許用力就會被折斷了。如果我還在日本的話,就不可能發生那等慘事吧。因為我是不可能放她一個人住到那樣陌生的地方的。」

「也許是這樣吧。但是就算那時沒有發生,也許將來也會在別處上演呢。你並不是柚的監護人,不可能24小時陪伴在她身旁。你有你自己的人生,所能做的是很有限的。」

惠理搖了搖頭。「我也這麼說服過自己,無數次地。但這麼做什麼幫助都不會有。因為我一部分為了保護自己而從離開了柚,這是不爭的事實。除開她最終是否被解救這一點,還有我內心無所歸屬的問題。而且在那段時間裡,我連你都失去了。因為要優先處理柚的病,不得不和毫無罪孽的多崎作君決裂分開。僅僅是為了我們的方便,我深深地傷害了你。我明明是那麼喜歡你的。」

作沉默了。

「但是,其實還不僅僅是這樣。」

「不僅僅是那樣?」

「恩,老實說,之所以我拋棄你,不單單是為了柚。那不過是冠冕堂皇的理由罷了。我那麼做,說穿了是因為膽怯啊。我沒有作為女性的自信啊。我知道不管我有多喜歡你,你大概都不會把我放在心上吧。你的心大概是向著柚的。所以我才毅然決然地和你斷絕了關係。其實那也是為了斬斷自己對你的情意。要是我有一點自信和勇氣的話,沒有那可笑的自尊心的話,不管在什麼情形下我都不會那般冷酷的與你決裂的。但是那個時候,我大概是腦子不太正常了吧。我是真的做了很惡劣的事啊。從心裡向你道歉。」

又是一陣沉默。

「我應該再早點這麼向你道歉的。」惠理說道:「這我很清楚。但我怎麼都沒能做到,因為我很為自己而羞愧。」

「不用在意我了。」作說道:「我已經跨過那最危險的時期了。也成功的一個人游過了深夜的大海。我們各自傾盡全力繼續著我們各自的人生。而且看得遠些的話,即使那個時候你做了不一樣的判斷,做了不一樣的選擇,也許會有些許誤差,但我們大概也會塵埃落定和如今並無二致吧。我有這種感覺。」

惠理咬著嘴唇,自己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說道:「作,能告訴我一件事么?」

「什麼都可以。」

「如果,那時我鼓足勇氣和你告白說自己喜歡你的話,你會和我成為戀人么?」

「就算忽然當面這麼告訴了我,我大概也無法相信的吧。」作說道。

「為什麼呢?」

「因為有人居然會喜歡我,想和我結成戀人,這於我是完全想像不到的。」

「你是那麼溫柔,冷靜而又穩重。那麼小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而且你又那麼英俊。」

作搖了搖頭。「我長了一張極為無趣的臉,我從未喜歡過自己的樣子。」

惠理微微一笑。「也許吧。可能實際上你的臉的確無趣,是我的腦子出了問題吧。但至少對一個16歲的無知少女而言,你可是足夠之帥的喲。要是有你那樣的人做戀人的話該有多好。」

「我身上就連一點像個性的東西都沒有。」

「只要是活著的人,誰都有所個性。只不過有表面看上去容易可見的人和不怎麼能顯露出來的人而已。」惠理眯起眼,直直的看著作的臉。「所以,你的答案是什麼呢?你會做我的戀人么?」

「當然啦。」作說道:「我很喜歡你。和被柚所吸引的那種感覺不同,你深深的吸引著我。如果那是你對我表白了的話,我一定和你成為戀人的。而且我們一定會處的很好。」

他們倆大概會成為一對親密的愛侶,在性方面也會充分地盡享吧。作是這麼認為的。作和惠理之間能分享的東西有很多。性情乍一看大為迥異(作寡言而內向,惠理善交際而牙尖嘴利),但他們各自都試圖用自己的手來創造出富有意義的有形之物。但他們兩人的心愈貼愈近的過程,似乎沒能持續下去。隨著時間逝去,惠理所追求的東西和他所追求的之間,勢必會不可避免的生出間隙。兩個人都還十多歲,他們都會穩步的向著目標長大成人,而且他們所前進的道路不久之後終將會迎來分歧點,分為左右兩支吧。大概根本不必爭執,無需互相傷害的過程,自然而平靜地就分道揚鑣了。而最終,他們也會走到這一步吧,作在東京建造著火車站,惠理和愛德華結婚搬到芬蘭來居住。

就算是這樣的結果也毫無不可思議之處,有十分大的可能性。而這樣的經歷對他們兩人的人生也絕不會起到什麼負面的作用。就算不再是戀人了,之後他們也一定能是很好的朋友。但是事實並非如此。實際發生在他們身上的完全不同。而現在的事實比什麼都來的更為意義重大。

「就算是謊話,你能這麼說我也很高興。」惠理說道。

「不是謊話。」作說道:「這種事我不會敷衍你的。我和你的話,一定會在一起度過快樂的日子吧。沒能變成那樣真是遺憾,我從內心深處這麼覺得。」

惠理笑了,那微笑中毫不帶有諷刺的意味。

作想起了自己之前常常會夢到柚出現的春夢,在那裡,惠理也登場了。她們一起是兩個人在一起的。但他在夢中射精的對象,一起都是柚的體內,一次也沒有在惠理身體內射精過。這也許是有著某種含義在其中的。但這種事沒法對惠理說得出口。無論多麼橫下心坦誠相對,也有無法說出口的事。

一想到做過那樣的夢,作大概便做不到無法認同,柚聲稱是被自己強暴了的(聲稱由此懷了他的孩子),那就是徹底的捏造。就算那不過是夢中的所為,作還是不由感覺到自己也許也有一份責任呢。不,不單單是強暴的那件事。她被殺害的那件事也一樣。那個五月的雨夜,也許在自己也沒意識到的情況下,自己內部的某種東西奔赴到了濱松,將她那細如鳥兒一般美麗的頸項擰斷了也說不定。

他腦海中浮現出自己輕敲柚公寓的門,說道「能給我開開門么?我有話想對你說。」的場面。他穿著的黑色雨衣淋得濕濕的,空氣中飄著一股夜晚雨水的氣味。

「是作么?」柚說道。

「我有話一定要對你說,十分重要,我是為此特意趕到濱松來了的,不會花你多少時間。希望你開開門。」他說道。他對著緊閉的門繼續說道:「也沒事先聯繫你就這麼來了我也覺得很抱歉。但是要是事先聯繫你的話,你一定不會願意見我的吧。」

柚猶豫了一會兒,默默地解下了防盜鎖。他的右手緊緊地握住了口袋裡的那根繩子。

作不禁皺起了眉。為什麼非去做這種無意義的想像呢?為什麼擰斷柚脖子的那個人是我呢?

當然自己是沒有理由做這般想像的。作從未萌生過想要去殺死一個人的念頭。但在象徵的層面上,也許他想去殺死柚也說不定。作自己本人也無法看透自己內心中到底潛伏著多麼濃厚的黑暗。作所明白的是,柚心中大概也有她自己的那份濃厚的黑暗吧。而且也許在地底下深邃處,她的那份黑暗與作的那份互相連接著也說不定。而作去絞死她的脖子也是因為她自己盼望著那樣吧。也許從連接著的黑暗中,作聽到了她的期盼。

「你在想著柚么?」惠理說道。

作說道:「一直以來,我都把自己看成做出犧牲的那一方,一直覺得自己毫無理由的遭受了殘酷嚴苛的對待。正是為此,內心深深的受到了傷害,它損害了我原本應有的人生。老實說,我也有恨過你們四個。為什麼只有我一個人有這種遭遇呢?但也許事實並不是這樣的。不單單我是犧牲者,而同時在我不知情之下,周圍的人們也受到了傷害……然後我也因此再受到了傷害。」

惠理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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