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醒來時,冬樹依靠牆壁,蹲在地上。他的背上披著毯子,睡覺過程中出了一身大汗。他摸摸脖子,發現滿手濕黏。

好像已經天亮了,四周很亮。他揉搓臉頰,腦袋昏沉。現在自己身在何處,處於何種狀況,一時之間他竟然想不起來。好像是在餐廳中,周遭沒半個人。

啊對了!我回來了——他的記憶終於復甦了。

冬樹站起來。身體異常笨重,想邁開步伐,卻險些站不住。

他走出餐廳,先到了大廳看看狀況。榮美子在玄關前,將鍋子架在火上。濃煙滾滾。冬樹因此得知,在自己艱苦奮戰之際,爐灶已搭好了。

「早。」冬樹朝榮美子的背影喊道。

「啊,你早。疲勞的感覺消失了嗎?」她含笑問道。

「稍微好些了。」冬樹回答。

「那就好。」

太一從爐灶的另一頭探出臉。

「大家都快擔心死了,怕你們會不會死在某個地方的路邊。」

「對不起。」

「不過也多虧你們,我女兒才有希望痊癒。」榮美子行以一禮。「謝謝你。」

「哪裡,這沒甚麼,用不著道謝。」冬樹連忙搖手。「經理呢?」

「戶田先生的話,他正在幫我照顧勇人。他把勇人抱在懷裡,一直在附近走來走去。」

「噢?他也會那樣?」

「聽說戶田先生有個女兒。去年剛結婚,還沒生小孩。所以他對照顧小嬰兒好像本來就有點嚮往。」

「原來如此。」

每個人原本其實各有不同的人生——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此刻的冬樹再次深刻體會到了這點。大家各自有包含昨天的過去,有今天,也深信會有明天,以及明天之後的未來。這個深信不疑的時間之河,為甚麼會突然中斷呢?雖然找不到對策,但他想知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他走進建築物,去交誼廳看看狀況。套著飯店制服外套的男人,正敞腿坐在沙發上抽煙。他袒露襯衫前襟,所以看起來不像真正的飯店員工。

嗨,男人主動先打了招呼。「身體怎麼樣?」

「還算馬馬虎虎吧。」冬樹回答。

他記得自己是被這個男人所救的。當他們滑落地面凹陷之處,動彈不得時,上面忽然拋來繩子。他本來已經絕望,以為不可能獲救了,所以當時覺得那簡直是奇蹟。

之後的事,他不太記得。與其說他是太專心在移動雙腿,不如說他更像是夢遊症的病人。他是在回到這家飯店之後,意識才清醒的。他記得誠哉問了他很多問題。

「多虧有你才能獲救,感激不盡。」

冬樹這麼一說,男人搖搖夾煙的那隻手。

「這算是禮尚往來吧。反正今後也要靠你們照顧。哎,就當是見面禮吧。」

男人自稱河瀨。

「托你的福才能拿葯回來,我想生病的人也都很感謝你。」

「能拿到葯就好。」河瀨笑了。

「承你好意,但我可不想感激那個男人。」某處傳來聲音。

冬樹轉頭一看,臉色慘白的小峰杵在那裡。

「歸根究底,要是沒有這個男的,誰都不會生病,也不會需要甚麼葯。冬樹先生,我也覺得連你也沒必要感激他。」小峰說話時還不斷咳嗽,邊咳邊走回自己休息的沙發。

河瀨把臉別開,逕自抽煙。他的嘴角綳著淺笑。

「你用不著在意。」冬樹對他說。「他在生病所以心情不太好。」

「沒關係。他講的是事實。」河瀨把煙往地上一扔,用鞋子踩熄後,站起來朝餐廳走去。

冬樹繼續往交誼廳後方走,經過再次躺下的小峰身旁。

明日香用毯子蒙著頭,正在睡覺。冬樹是看到她腳邊放著眼熟的泥濘雨鞋,才知道睡覺的人是她。

他用指尖捏住毯子邊緣,緩緩拉起。他看到了明日香的睡臉。但是下一瞬間,她突然睜開眼睛了,眨幾下眼後,她狠狠瞪他。

「你居然偷窺別人睡覺,真不敢相信。」她用沙啞的嗓音說。

「感覺怎麼樣?」

明日香皺起眉頭,歪了歪頭。

「好像還在發燒。不過,可能已經算是好多了。」

「喉嚨呢?」

「很痛。」說完話,她拿毯子捂嘴,咳了一聲。

「今天一整天,你最好都躺著。」

「我會的。」

冬樹點點頭便想離去,但明日香忽然喊住他。

「我必須向你道歉。」

「如果是為了你跟著去醫院的事,那就別提了。」

「不是的。」

「要不然,是為了你生病道歉嗎?那也不能怪你,又不是你的錯。況且生病的也可能是我。」

明日香又大大搖了搖頭。

「那個雖然也得道歉,但是還有更嚴重的事。」

冬樹納悶不解。「有發生甚麼事嗎?」

明日香用毯子纏裹身體,像貓一樣蜷起身子才開口。

「從醫院回來的途中,我們兩個,不是掉進馬路的缺口嗎?」

「沒錯。路面下陷,我們不小心失足滑倒,結果一起掉下去了。」

「那時,老實說,我已經放棄了。我以為我們沒救了,將會死在那裡。」

「……不會吧。」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身體笨重,兩腿更是一步也動不了。掉進那種宛如螞蟻地獄 的地方,我以為絕對爬不上去了。那時我心想,算了。」

「明日香……」

「對不起。我明明答應過你不管怎樣絕對不放棄。虧我還逞強說甚麼危機之後必有機會來臨,真是丟臉。」

明日香把毯子往上拉到嘴巴,眨眨眼後,朝冬樹凝視。

「我也……好不到哪去。」他抓抓腦袋,報以苦笑。「人家不是說冬天爬山發生山難,會很想睡覺,甚麼都懶得做。當時的我,就有那種感覺。其實我也有點自暴自棄的想法。」

「原來那時你也疲弱了。」

「換句話說,我們兩個當時都很危險。」

「能夠這樣迎接早晨的太陽,簡直像做夢呀。能活著太好了。」

在冬樹聽來,明日香似乎是發自內心說這句話的。他感到胸臆之間微微發熱。

「榮美子小姐正在替我們煮早餐。你要好好攝取營養,趕緊恢複健康。」冬樹說完,便離開了。

未央也在睡。發燒時通紅的小臉蛋,現在已恢複成淺粉色了,呼吸也很平靜。看來榮美子說得沒錯,照這樣看來,未央應該很快就會康復。

幸好自己還是硬著頭皮去拿葯了,冬樹覺得很高興。但這種開朗的心情,在他走進建築物更深處後,便消失無蹤。菜菜美屈膝跪地,正替山西把脈。她的側臉看起來異常凝重,冬樹甚至不敢出聲喊她。山西不斷低聲咳嗽,每次一咳身體就痙攣般抖動。

誠哉坐在稍遠處,他也面色陰沉。

「山西先生的情況,不樂觀嗎?」冬樹問。

誠哉大大嘆氣。

「高燒不退,咳嗽也止不住,體力消耗得很嚴重。」

「不是讓他服藥了嗎?」

「已經跟新流感無關了。菜菜美小姐說恐怕是並發了肺炎。」

「肺炎……」

「我已經請菜菜美小姐儘力而為。但是,最後還是要看他自己的體力。」

「他的狀況真的這麼糟嗎?」冬樹的臉孔扭曲。「那時,我不該讓山西先生直接躺在地上嗎?」

「我想應該與那個無關。再說,事情已經過去就別再多想了。你去榮美子小姐那邊,拿鍋子裝點熱開水回來,我要放在山西先生身邊。盡量增加濕度可能比較好。」

「知道了。」

榮美子正在玄關前把義大利面裝進幾個餐具中,太一早已開始吃了。給病人吃的粥好像也煮好了。

冬樹在鍋中倒入熱水,回到誠哉他們那邊。

「早餐好像煮好了,你們要不要先去吃?山西先生有我看著。」

聽到冬樹這麼說,誠哉點頭起身,朝菜菜美望去。

「走吧,菜菜美小姐。能吃的時候就得吃一點。」

也好,她說完便離開山西身旁。她的表情沉鬱。

二人離開後,冬樹在山西身旁坐下。山西痛苦地蹙眉,不時發出咳嗽聲。明明應該在發高燒,臉色卻蒼白如蠟。他的嘴角紅腫潰爛,像是痰液的東西在唇旁乾涸,留下痕迹。

在罹患新流感之前,山西雖然腳受傷了,但還算是老當益壯。他說出的話有時能鼓舞大家,有時會讓大家的想法大大改變。

冬樹尤其難忘山西提議將妻子安樂死時的情景。那本該是個苦澀的決定,但山西不慌不忙,淡然陳述自己的想法。最後大家都接受了他的提議,所以就某種角度而言,在當時,他可說比任何人都冷靜。

冬樹再次覺得,他們不能失去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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