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兩岸三地 第十六章 人生如棋

萬事不如書在手,一生常見月當頭。

——金庸

讀書之對於我,那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只次於呼吸空氣、飲水、吃飯、睡覺。我曾經想:坐牢十年而可以在獄中閱讀天下書籍,或者十年中充分自由,但不得閱讀任何書刊——兩者由我選擇,我一定選擇「坐牢讀書」。

——金庸

「五月風暴」之後,香港房地產處於低潮,金庸以40萬港幣的低價,按揭買下港島渣甸山一幢三層高的洋樓,在這裡住了將近十年。洋樓環境清幽,門前有個大花園,外牆都是淺色,與左鄰右舍的豪華別墅相比,外表顯得十分樸實,在富貴氣味襲人的渣甸山上顯得尤為特別。

金庸喜歡看書。初三和他同學的沈寶新說:「他從小到大就喜歡看書,跟他做同學時,每天都見他看書,一看就好幾小時,而且看得很專心、很認真。」他到香港後,尤其60年代初深感自己英文程度不夠,下決心把英文學好。他家有一個一人高的鐵櫃,拉開抽屜,裡面全是一張一張的小卡片,上面寫滿英文的單詞、短句,每天限定自己記憶多少。 倪匡後來說,金庸的英文雖然有些口音,但是英文程度很深。

金庸每天看書的時間大約四個小時,當然也不是天天如此,有應酬就不能了。他讀書很雜,如果遇到一些問題,他會足不出戶,從早到晚在書房裡翻書,直到自己明白、滿意了為止。在朋友、同事和下屬中,他被視為「會走路的百科全書」。倪匡說,只有一次問他「英國女王姓什麼」,他不能立即回答。有時特意考考他一些較冷僻的問題,也被他順利過關,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問他:「蟑螂有一個古稱是什麼?」他回答:「蜚蠊。」

他可以成天關在家裡看書,經常與他一塊兒出差的潘耀明說,「在機場候機時,他從來不會幹等,總是到處找書店去看書」。

從渣甸山到太平山,書房在他家裡都是最重要的。1975年,沈西城第一次走進他渣甸山的書房,發現——

整個書房猶如一片汪洋大海,麻藍色的地毯鋪滿了千多英尺的空間,四壁到頂書架,裝著各式各樣的書籍,角落一張大書桌,坐在上面,不是古人所謂坐擁書城是什麼?

我看過不少書房,很少有大得過金庸這間書房。一千多英尺面積,好比普通人家一層樓了。

樓下還有個書庫。最保守的估計,金庸的藏書有幾萬冊。他自稱,沒有什麼善本書籍,有的是為了某個時期興趣而買,像音樂、舞蹈、電影、研究圍棋的書,一些關於佛學的書;有的是為了寫作必需參考的書,如政治經濟的書、史地的書和一些武術的書。

在林行止的記憶里,「唯最有氣派的書架,在查良鏞先生渣甸山巨宅書房,其時此書房有『最昂貴書房』之稱,書房面積千方英尺以上,『樓價不菲』,記憶中查宅花園中還有一儲書室,只是筆者沒參觀過。」

書房角落的那張大桌子,是金庸白天寫武俠小說、看書的地方,晚上他去《明報》上班,寫社評。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的生活按部就班,極有規律,白天在大書房寫武俠小說,晚上在《明報》辦公室寫社評,娛樂性的武俠小說與嚴肅的社評互不干擾,兩張桌子各寫各的。

與朱玫離婚後,金庸將渣甸山的別墅給了她,先搬到北角半山,再搬到太平山。

從渣甸出到太平山,都是香港最好的居住區。太平山俗稱扯旗山,可以俯瞰維多利亞港,日落後能欣賞「東方之珠」的夜景,山頂一帶都是官紳名流的豪宅。他家在山頂道一號,那是一座大洋房,面積有好幾萬平方英尺,花園也大得驚人,據說單是裝修費就用了百萬元。「別墅佔地面積約2000平方米,主體結構是一幢二層樓的樓房,整個設計可謂中西結合。亭台水榭、花園曲徑當然頗為民族化,但游泳池卻是絕對的洋派。」(1996年他將山頂道一號拍賣,成交價1.9億港元。) 新居搬定,倪匡去參觀,第一個印象是「必須裝室內電話」,否則同居一樓照應不易。

羅孚說,回想50年代,金庸租人家的房子,住在太平山腳下,如今住在太平山頂而處於巔峰,花園式的華屋,一山的上下,一個世代的升騰! 溫瑞安第一次踏進金庸的家,有三個特別的印象:

一、他的大廳甚闊,但最令我這種「書蟲」觸目的是,四周的壁櫃,儘是書,全是書,精裝的、平裝的、線裝的、套裝的,全是厚厚薄薄、大大小小令我心弦震動的書。

二、他的辦公桌是在中廳,有落地的長窗,可以望到整個維多利亞海港的夜景,香港的夜景世界聞名,到了晚上萬家燈火熱鬧而無聲地閃爍,那感覺真令人屏息。

三、他的洗手間大得像座會議廳,浴具高雅,名貴地毯,兼有運動器材。倪匡在日後曾開玩笑說,從他那兒(賽西湖大廈)用望遠鏡望過去,可以看見金庸在做什麼,有次他打電話告訴金庸在做什麼舉動,把金庸著實嚇了一大跳。且不論倪匡此說是否當真,金庸的房子的確有面大窗,的確很有書卷氣,而且很舒適,一坐下來就捨不得走。

那時金庸對《明報》的具體編務管得少了,大部分時間躲在家中看書、下圍棋。內地記者葛繼宏造訪山頂道一號,「在他的書房,我們看到的幾乎全是精裝本的外文書籍」。其實也有《古今圖書集成》《點校本二十四史》《涵芬樓叢書》《資治通鑒》等大部頭古籍,以及大量文史、藝術、圍棋等方面的書籍。細心的人發現,他的藏書大多外皮殘舊,「顯見是時有翻閱」。許多到過他書房的人都提到了一百巨冊的《大藏經》,佔了整整兩排書架。1981年4月12日下午,在倪匡陪同下走進他那間書房兼客廳的《南洋商報》記者杜南發,只看見四壁皆書,走近一瞧,大部分赫然是有關佛學的書籍,各種文字的都有,還有一整套已被他大部分讀完的《大藏經》。

與溫瑞安一同見到金庸的廖雁平天真地問:「查先生,您有沒有過不開心的時候?」他笑說:「有啊。」再問:「那您不開心的時候怎麼過呢?」他說:「睡個覺不就過去了?」

其實,也有睡個覺過不去的時候。「1976年10月,我十九歲的長子傳俠突然在美國紐約哥倫比亞大學自殺喪命。這對我真如晴天霹靂,我傷心得幾乎自己也想跟著自殺。當時有一個強烈的疑問:『為什麼要自殺?為什麼忽然厭棄了生命?』我想到陰世去和傳俠會面,要他向我解釋這個疑問。」 在突如其來的死亡面前,萬貫家財、一切身外的虛名浮利都變得空空洞洞。這也許是他一生遇到的最大打擊,他自稱:「在香港幾十年都很開心,除了大兒子死亡,與前妻離婚,以及許多好朋友去世之外,其他都沒有大的不開心。在小學、中學、大學讀書時本來也挺開心,只是抗戰期間,物質生活艱苦些,但精神生活也很愉快。」兒子的死使他傷心欲絕,他拚命用《格林童話》里的一個故事安慰自己:

有一個媽媽死了兒子,她非常傷心,從早哭到晚。她去問神父,為什麼她的兒子會死,他能否讓兒子復活?神父說:「可以,你拿一隻碗,一家一家去乞。如果有一家沒死過人,就讓他們給你一粒米,你乞夠十粒米,你的兒子就會復活。」那個女人很開心,就去乞。但一路乞,竟發覺沒有一家沒死過人,到最後,一粒米都沒乞到。她就覺悟:親人過世原來是任何一家都避免不了的啊。於是,她開始感到安慰。

此後一年,金庸讀了無數書,探究「生與死」的奧秘,詳細研究英國出版的《對死亡的關情》,湯因比博士討論死亡的長文有不少精湛的見解,卻解答不了他心中對「人之生死」的大疑問。這個疑問,只有到宗教中去求解答。他在高中時期曾從頭至尾精讀過《聖經》,回憶書中的要義,反覆思考,他肯定基督教的教義不合他的想法,後來他忽然領悟到(或者是衷心希望)亡靈不滅的情況,於是到佛教書籍中尋求答案。

在極度痛苦中,金庸開始研讀佛經,試圖從中找到生與死的答案。

金庸的武俠小說中充滿了佛、道的元素,經常出現少林、武當,對佛教他並不陌生。有人以為《九陰真經》就是《楞嚴經》,以為他讀過《楞嚴經》才寫《射鵰英雄傳》。2003年10月9日,他在陝西法門寺說:「其實我是先寫小說,然後才開始真正研究這些禪經的。」

「佛經的境界與武俠小說相當衝突,要求人把慾望減到最低限度,要求人情感要淡泊,這對藝術創造有妨害,小說總是要情感愈強烈愈好,內心衝突愈鮮明愈好。」 佛教的要求不僅與武俠小說衝突,也與他的現實人生衝突。

1980年的一天,金庸在台灣從容地點燃一根煙,也不忙著吸,看著長長的一截煙灰滾落,然後對高信疆夫婦和張大春他們說,佛家經常講「變」,透過了「變」,「佛家不認為人生在任何方面是單向圓滿的。悲亦不久悲,不止於悲;喜亦不常喜,不止於喜。同樣的道理,可以解釋偉人與美人總難脫於自然的法律,也就註定會衰會老了。這就是所謂的無常,所謂的茫然」。他還說起希臘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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