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兩岸三地 第十二章 台灣之行

高中以來的經歷都讓金庸對國民黨、蔣介石沒有好感。他年輕時讀過《曾國藩家書》,那時對曾國藩卻是否定的,把他看成漢奸。因為蔣介石很捧曾國藩,他就堅決反對,後來才改變看法。 國民黨的腐敗令金庸刻骨銘心,他認為金圓券政策是無信,因此相信陳伯達對「四大家族」的指控,認為他們「猛刮龍」,不是孔子所說的「節用而愛人」。 「一個政權長期地失民心,即使有槍杆子,這政權還是維持不了,當年國民黨政府失卻大陸,便是最近的例子。」 蔣介石去世,金庸的評價是,蔣一生有功有過,「大功是領導中國全國人民(包括中共在內)堅持抗日,大過是在大陸時期所領導的國民黨政府十分腐敗」。所以,1949年政權轉換之時,金庸在《大公報》發表文章,直呼「國民黨反動派」。這一立場以後慢慢有了變化。

他認定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自那時以來,一直注意台灣的情況。他的《明報》社評對台灣既有肯定,也有否定,大致上在兩岸之間保持了一種平衡。他多次發表文章,反對「兩個中國」,更反對「台灣獨立」,他在1964年3月30日的社評《堅決反對「台灣獨立」》中說:「中國人不論左派右派,均反對『台灣獨立』,決不容許有兩個中國出現。」這個態度一直沒有改變。1972年3月19日,他發表題為《台灣住的也是中國同胞》的社評。

1959年7月3日,《明報》創刊不久,金庸即在《蔣介石是否連任》社評中說,「不民主固然不妙,但比這更不妙的是,要由外國人來決定他是否連任。我們反對獨裁、反對不民主,但最最反對的,是中國人的事要由外國人來代勞」。7月6日,他在社評《君子動口不動手》中說:「我們根本反對中國人自己打來打去……大陸與台灣問題最後終於要統一,作為中國人,問題的解決,我們希望這日子越早來越好,最好是用君子辦法,俗語有云,『君子動口不動手』。」

1960年2月21日,他在《明報》社評《民族·民權·民生》中說:「我們不是共產主義者,也不是反共人士,對於蔣介石應不應該連任,事實上不很關心。我們很崇拜孫中山先生,認為他生前所主張的民族、民權、民生這三民主義如果能得到重視,那麼對於全體中國人都是很有好處的。……台灣想反攻大陸,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大陸要想攻取台灣,短時期內也難以辦到。」他呼籲,「雙方各自努力,在民族、民權、民生這三點上力求進步。哪一面的做法對一般老百姓真正有利,人心所向,最後必定勝利」。3月3日,他又在《明報》社評中說:

我們是在香港的中國人,對於大陸或台灣的同胞,都不可存在一種輕視之心。我們雖不認為「大陸就是天堂」,或「在台灣生活自由而幸福」,或「香港人醉生夢死」,但我們承認,生活在大陸或台灣的同胞,往往比香港人更加勇敢而堅強,極大多數是堂堂的中國人。

他站在一個觀察者的中立立場,就事論事,既不向著大陸,也不向著台灣。「中立」不是無原則、不分青紅皂白地和稀泥,「中立」也有自己的觀點、看法,就是獨立、客觀、公正。1963年12月27日,針對蔣介石說憲法是台灣的「犀利武器」,他在社評《台灣的「犀利武器」》中尖銳地指出:「雷震目前尚在獄中,日前且有遭受虐待之說,單是這件事,便足以說明憲法的本質。」1964年10月22日,他在社評《總統向小民致訓詞》中批評蔣一副居高臨下的模樣:「在今日世界中,每個人民都是堂堂大丈夫,你做總統、主席、總理、將軍,不過是擔任一種公共職務,我做文員、賣貨員、工人、農民,也各盡自己的責任。你有什麼資格來向我訓話?」他公開表示,「不贊成台灣的一黨專政(事實上是蔣氏一家集權)制度」,「我們絕不贊成蔣介石再參加競選……本報專欄中有人主張他繼續當下去,這並不代表本報的意見」。「我們向來以為,民主自由的主要精義,是容忍異己。報紙上應當容許發表不同意見。」 他對終身制也有尖銳的批評。

然而,好友周榆瑞當年在《新晚報》寫《金陵舊事》《侍衛官雜記》,對蔣介石和國民黨要人極盡諷刺之能事,幾乎不留餘地,金庸則有不同看法。周氏出走英國後,1963年2月25日,他在《明報》的「明窗小札」專欄發表《讀周榆瑞兄近況有感》說,「我讀榆瑞兄過去的文章,對國民黨人員挖苦得太刻薄了些,有傷忠厚之旨」。

不管怎樣,金庸對台灣一直抱有希望。1966年9月25日,他在《台灣拘捕三名「立委」》中說,「我們一方面慨嘆台灣政界貪污風氣之盛,一方面卻也覺得,每一件貪污案的揭發和懲辦,總有助於政治逐步走向清明的途徑。」1971年7月20日,台北在聯合國的席位不保,島上人心不安,他在社評中說:「外交上的劣勢已不是任何外交行動所能逆轉。自存之道,是在政治清明,經濟繁榮,與其竭力爭取外國的『友誼』而不可得,不如民主開明,善待百姓,以爭取國人的歸心。」此前他在5月16日的社評就說過,台灣是否能維持現狀主要決定於三個因素,首先是,「台灣是否政治清明、經濟安定,是否能得到大多數人民的擁護」?

1973年4月18日至28日,金庸接受台灣當局邀請,第一次登上台灣島,進行了十天的訪問。此前他與國民黨從無公開來往,他的武俠小說長期以來在台灣也是禁書,這次訪問標誌著他和台灣的關係開始了一個新時期。那時兩岸關係十分敏感,深諳中國傳統政治的金庸自然明白個中利害,他一再表示自己只是以普通記者身份訪台。不管台灣方面邀請他的動機如何,有機會到台灣走走、看看,與台灣高層見面,是他期待已久的心愿。

當時蔣介石身體不是很健康,在家休養。「副總統」嚴家淦、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張寶樹等政要先後與他會面,特別是「行政院長」、未來的「接班人」蔣經國和金庸有過一席長談。早在1972年6月7日,金庸即發表社評《蔣經國當「行政院長」》,稱蔣內閣起用了不少台灣本省人,應當說是一種新氣象,值得讚揚。但他對蔣氏子承父職的做法並不認同。在6月9日的社評中,他認為蔣經國個人的生活倒比較有些民主作風,不大擺官架子。聽一位朋友說,某晚看電影出來,見蔣經國在戲院門外買了兩個茶葉蛋,剝開殼來就在街上吃,也沒帶衛兵,相當自由散漫。

這次見面安排在「行政院」會客室,金庸發現正中掛著一幅大油畫,畫中蔣經國陪父親在山溪邊觀賞風景。另外一幅書法寫著格言,大致內容是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動心忍性,忍人所不能忍。人們在背後還稱蔣經國為「小蔣」,其實他已是六十多歲的人了,身材胖胖的,精神很好,似乎不過五十多歲的樣子。

台灣經濟保持了多年的高增長,自1965年美國對台的經濟援助計畫終止以來,一直維持每年10%以上的平均實際增長率,是世界上最高的增長率之一。1972年的增長率是11%,國民平均收入超過370美元,在亞洲僅次子日本、香港和新加坡。「行政院」致力於發展經濟,因此被稱為「經濟內閣」。

台灣人對蔣經國的口碑一般相當不差,都說他當「行政院長」後有許多革新,對他寄以重大期望。「小蔣」出任「行政院長」一年,台灣各方面都有顯著進步,只在外交上有重大挫折。金庸表示,如果自己在台灣居住,也會給蔣經國投一信任票。1998年,他接受香港電台採訪,回憶當年的情景,說蔣經國和他說上海話,「他是浙江人,我不把他看成是政治家,他一開口講話我就覺得他是同鄉,覺得好親切」。

蔣經國客氣地請金庸對台灣多提些批評,因為已談得很久了,他只提了一點:「聽說台灣的軍事、政治、經濟、社會各方面,事無巨細,都要由蔣先生親自決定。我以為你應當只掌握政策,一般實際事務交由部屬分層負責。在一個民主政體中,應當職權分明,同時你也可以節省些精力。」

蔣經國微笑著沉思,然後解釋:「你的意見很對。只不過我求好的心太切,總想一切事情推進得快些。看到工作不如理想,心裡就很焦急,我親自去督促推動,總希望大家都加一把勁。」

這種心情金庸表示理解,但他認為這還是家長式的領導,還是繼承「老先生」(台灣人背後這樣稱呼蔣介石)的傳統來辦事,仍舊是「人治」而不是「法治」。「在目前處變的非常時期,或許暫時有這樣的需要,但長期來說,這不是真正民主的工作方式。」

金庸觀察到,台灣的政治氣氛比以前開明,只是出於當政者主動的開明,既不是源於人民大眾,也不是輿論的推動。本質上還是中國數千年來的政治形式,遇到一個好皇帝、好宰相,那是百姓的運氣好;不幸遇到了腐敗的統治者,人民就大吃苦頭。

台灣有地方選舉,雖有賄選,但他聽說,國民黨對地方選舉一般極少干預,候選人大都是當地的紳士名流或富商,基本上都是支持國民黨的,不論誰當選,對於國民黨中央並無多大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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