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生逢亂世 第二章 亂世求學

1936年,查良鏞在龍山小學堂畢業,考入嘉興中學,第一次離開故鄉袁花。 二十年後,嘉興一再出現在他的小說中,《射鵰英雄傳》描述:「那是浙西大城,絲米集散之地,自來就十分繁盛」,「城中居民人物溫雅,雖然販夫走卒,亦多俊秀不俗之人」。南湖、煙雨樓更是他揮之不去的一個夢——

湖面輕煙薄霧,幾艘小舟蕩漾其間,半湖水面都浮著碧油油的菱葉,他放眼觀賞,登覺心曠神怡。這嘉興是古越名城,所產李子甜香如美酒,因此春秋時這地方稱為醉李。當年越王勾踐曾在此處大破吳王闔閭,正是吳越之間交通的孔道。當地南湖中又有一項名產,是綠色的沒角菱,菱肉鮮甜嫩滑,清香爽脆,為天下之冠,是以湖中菱葉特多。其時正當春日,碧水翠葉,宛如一泓碧玻璃上鋪滿一片片翡翠。

《神鵰俠侶》開篇就是:

……一陣輕柔婉轉的歌聲,飄在煙水蒙蒙的湖面上。歌聲發自一艘小船之中,船里五個少女和歌嬉笑,蕩舟採蓮。……節近中秋,荷葉漸殘,蓮肉飽實。

嘉興中學原來是嘉興府學,1902年廢科舉建學校,改為府中學堂,民國後改稱浙江省立第二中學、嘉興中學(現為嘉興一中),自1931年起擔任校長的張印通 曾留學日本,以為人正直、辦學有方而譽滿鄉里,深受師生和社會各界的愛戴。老師中不少都有真才實學,查良鏞的班主任、國文老師王芝簃是北大畢業生,學識淵博,品格崇高,對他很愛護,是他常常想念的恩師。王的剛毅正直、勇敢仁厚,查良鏞在一生中時時暗中引為模範。

數學老師章克標 給查良鏞印象最深的是教他們圓周率,一直推算到小數點後上百位,整整寫滿一張紙。章雖是作家,留學日本學的卻是數學,編寫過《算學的故事》(上海開明書店,民國廿四年九月初版),其中說英國人欣克(Shanks)把圓周率推算到小數點後707位。章老師為人很是滑稽,同學們經常和他玩鬧而不大聽他講書。 一次晚自習,有個調皮的學生故意問「English」怎樣讀,章老師隨口答:「洋格里稀。」當時,查良鏞讀過《算學的故事》,覺得文字優美,很有趣。他也讀過美國人寫的《哲學的趣味》中譯本,覺得很有趣味,雖然不是完全懂。

1937年8月13日,緊接著盧溝橋的烽火,上海「八一三」事變的炮聲響了,嘉興、海寧地近前線,再也放不下平靜的書桌。8月15日,日機轟炸海寧長安鎮。8月16日,十多架日機空襲嘉興、平湖。之後每天上午八時許,除了陰雨天,必有日機的空襲警報。因為轟炸不斷,嘉興人心惶惶,時局日趨緊張。嘉興中學9月1日照常開學上課,學校里雖挖了防空洞、防空壕,布置了燈火管制,窗戶上掛了黑布窗帘,還是不安全,大多數人都撤退到二十里外的新塍鎮,學校租屋作教室開班上課。 新塍是嘉興北部一個大鎮,也是撤到後方的必經之路。《射鵰英雄傳》第三十五回《鐵槍廟中》黃蓉提到過這個地名。

11月5日拂曉,二十萬日軍在大霧掩護下從杭州灣金山衛、全公亭一帶登陸,嘉興危在旦夕,查良鏞的家鄉海寧首當其衝。有「家」可歸的學生自行回家或由家長接走了,還有數百名家鄉已處於危險境地的學生留在學校,一時人心惶惶,陷入混亂。

當年遭寇難,失哺意彷徨。

母校如慈母,育我厚撫養。

……

這是查良鏞五十五年後寫下的詩句。危難之際,張印通校長不顧經費不足和前途莫測,帶領師生南遷。經過一天一夜極度緊張的準備,11月11日,他們匆忙離開新塍,踏上流亡之路。由於時間緊,原來約定與章克標等老師在德清聚齊再一同後撤,也沒來得及。六天後(11月17日)三架日機轟炸新塍鎮,當晚數十名日軍潛入新塍,殘酷地殺害了十三人。又過了兩天(11月19日),嘉興淪陷。1938年6月10日,他們學習、生活過一個多月的新塍鎮東半邊被日寇一把火燒光。

流亡師生從新塍出發,經烏鎮、練市、餘杭、臨安到達於潛,先是坐船,接著水路不通了,只能步行,他們曉行夜宿,到於潛小駐,本來打算上課,傳來11月24日杭州淪陷的消息,只好起程南行。過分水,到了桐廬,半夜裡,學生在睡夢中被叫醒,匆忙集合出發,隊伍剛剛走過浮橋,身後火光熊熊,浮橋燒斷了。走出二三十里,等天色微明,才歇下來吃早飯。老師告訴他們,昨夜宿營處,日寇逼近,相距不過一二十里,真是驚險萬狀。

學生大多數都是十四五歲,年齡最小的只有十二三歲,還有女同學,雖說輕裝前進,每人只帶一條棉被、幾件簡單的換洗衣服,但徒步跋涉,背上的行李只會越來越重,每天一般只能走三十到六十里。走得最遠的兩天,日行九十里,不少同學腳上都起了水泡,水泡磨破了出血不止,靠木棒或竹竿支撐,一步一移。走不動了,他們就唱支歌。

張印通校長和二十多位老師、全體學生同行、同吃、同住,每到宿營地,都是稻草在地上一鋪,就地而卧。他們吃得同樣非常簡單,每次發一元錢要用好幾天,常常買三個銅板的山芋充饑,吃上一隻粽子就是一頓奢侈的美餐了。在疲憊的流亡途中,老師仍要抓緊時間給學生上課。沒有教室,沒有課本,沒有學慣用品,學生就坐在樹蔭、屋檐下,老師憑著一塊很小的黑板上課。

時已初冬,天氣一天比一天冷,經費不足,師生常處在凍餓威脅之中,前無定所,後無接濟。隊伍過建德、蘭溪,走到金華時,長期駐紮嘉興的蘇浙邊區綏靖公署主任、淞滬前線總指揮張發奎被張印通帶領師生艱難南遷的事迹所感動,派高級參謀驅車趕來,贈送大洋一千元,言明不需要正式收據。

流亡師生吃山芋,睡泥地,風餐露宿,行程千里,經過近兩個月的跋涉,終於在1937年12月下旬到達麗水碧湖鎮,沒有一個人掉隊。路上曾有教師力主解散學校,讓學生自謀生路,以致人心浮動,大家不知所措。關鍵時刻,張印通召集全體師生講話:「只要有我張印通在,我就要對學生負責,堅持到底!」當年和查良鏞一起親聆過這番話的學生吳慧芳說:「雖事隔近半個世紀,當時情景,猶歷歷在目。這響噹噹的幾句話,至今猶銘刻在我的心中。」

1937年9月30日,海寧至杭州的汽車停開,電信中斷。11月5日中午,日軍登陸,炮轟海鹽縣城,海寧受到嚴重威脅,城鎮居民開始逃離。I1月17日,海寧縣政府部分人員開始撤離。第二天(也就是查良鏞踏上流亡路七天後),縣城和各集鎮居民紛紛去往浙西山區或偏僻農村避難。他的父母也帶著全家逃難,渡過錢塘江,在對岸的餘姚庵東鎮(現歸慈溪市)落腳。

11月20日,日寇侵入海寧硤石,23日,海寧縣城(現鹽官鎮)淪陷。12月,日寇第七中隊步兵中隊長野口中什率兵150人,配備小炮一門、重機槍三挺,侵佔了查良鏞的故鄉袁花鎮。

在庵東鎮,徐祿不幸得了急性菌痢,因無醫無葯,幾日里腹疼瀝血,食不下咽,幾至虛脫。查樞卿親自採摘草藥,和著雞湯讓妻子服用,但妻子最終病亡。查樞卿悲痛欲絕,日夜守靈不肯離開。這年,查良浩只有4歲,2歲的良鈺尚嗷嗷待哺。

遠在麗水碧湖的查良鏞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得知母親病故的消息,後來弟弟良棟也病逝了。在家鄉淪陷、母親撒手而去的歲月里,也許沒有什麼比冰心的作品更能打動一個少年學子的心了。很多年後冰心離世時,他寫下這樣的詩句:

在藍天下,碧海上,閃爍的星星下,大船的甲板上,

你母親抱著你,你出一身大汗,病好了。

我為你欣喜,感覺到了自己母親的愛,

我也生過大病,媽媽也這樣抱過我……

查良鏞在碧湖讀冰心作品時,心裡想的是自己的母親,少年喪母是人生至痛,這是一道永遠無法彌平的傷痕。

查家在庵東鎮一住好幾年。錢塘江南岸的庵東以產鹽著稱,號稱「鹽都」,那是母親的埋骨之地,《倚天屠龍記》寫到這個地方——

靠右近海一面,常見一片片光滑如鏡的平地,往往七八丈見方,便是水磨的桌面也無此平整滑溜。俞岱岩走遍大江南北,見聞實不在少,但從未見過如此奇異的情狀,一問土人,不由得啞然失笑,原來那便是鹽田。當地鹽民引海水灌入鹽田,晒乾以後,刮下含鹽泥土,化成滷水,再逐步晒成鹽粒。俞岱岩心道:「我吃了三十年鹽,卻不知一鹽之成,如此辛苦。」

傍晚時分來到餘姚縣的庵東鎮。由此過錢塘江,便到臨安,再折向西北行,經江西、湖南省才到湖北武當。晚間無船渡江,只得在庵東鎮上找家小店宿了。

其中包含了查良鏞自身的人生經歷和體驗,他對這個小鎮的特殊感情。他在碧湖讀書時到過這裡。

當時錢塘江以南守御這一條線的是湖南部隊,即國民黨王東原的部隊,士兵打仗很英勇,防守得很好,查良鏞覺得他們很了不起。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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