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相識相知 -2

心的承諾

然而,我在幸福之時卻全然沒有想到複雜的政治因素會滲透到我生活的每個細胞中。此時,我和冠華的感情逐漸在外交部領導層中有所透露。很快地,我受到了極大的壓力,我的「朋友」、外交部的「通天人物」向我發出了警告,說毛主席鼓勵我、祝賀我解放自己,是希望我此後能為他好好工作,沒有讓我馬上跳上喬老爺的船和他談情說愛,同他結婚。言下

之意是我如此放縱感情使主席很失望和生氣。我被這意料不到的傳話驚呆了,短暫的幸福又被這突然的襲擊沖得蕩然無存。我重新陷入深刻的惶惑,不明白我為什麼必須以犧牲我自己的生活為代價來換取所謂事業上的成就。我無法弄明白這是否真是毛主席的意思。那時的主席已步入晚年,許多話都是別人「傳達」的,誰都無法去核對真偽。我也再不可能像60年代那樣與毛主席圍著一個火鍋敞開思想地向他請教。70年代我每次見主席都是經他人安排。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也有人事先囑咐。我又怎能向主席傾吐我內心的情感呢?我不想把這些話告訴冠華,我只得又開始迴避疏遠他。這又給冠華造成了痛苦。許多年之後,當我們兩人劫後餘生,被官場冷落遺棄之後,冠華已身患絕症,但我們卻用這高昂的代價換到了將近五年的時光,朝夕相處,形影不離,情深意篤。我曾感慨地對冠華說我們的悲劇是我們兩人都不懂政治,但卻在荒唐的歲月捲入了荒唐的政治。假若當年我們是一介平民,我們可以有至少二十年,甚至更多的幸福時光。

就在我再次彷徨時,發生了一件事才最後促使我痛下決心,不論前面有多少阻力,我將把自己的命運與冠華聯結在一起。那大約是3月下旬,我參加了一位亞洲國家元首來訪的工作。那天傍晚,毛主席會見。會見結束後,我們去大會堂整理記錄並等待看毛主席會見的電影樣片。當時毛主席會見的一切文字、攝影記錄都是不過夜的。不論主席多麼晚會見,都是連夜趕出記錄。記得菲律賓前總統馬科斯來訪時,毛主席是晚上會見的。會見後我們通宵工作把記錄整理完後已是第二天清晨。那正是星期日,馬科斯夫婦篤信天主,我們在他居住的國賓館總統樓的草坪上臨時布置了星期日彌撒的場地。當我們整夜未眠整理完毛主席會見記錄後帶著疲憊的身軀推開窗戶時,正好俯視總統一行在草坪上祈禱。當時我突然覺得人都是靠著各自的信仰在奮力拚搏。

這一次待到一切工作結束時大約是凌晨三時。我先回到部里把記錄稿交值班室複印。剛上到三樓,就見值班秘書焦急地在門口探望。他一見我上樓似乎見到救星一般急匆匆迎上來說:「啊呀,章含之同志,你可來了。我們到處找你!」我忙問出了什麼事了。黎秘書說冠華從十二點左右開始打了無數次電話找我,說他到處找不到我,問值班室我到哪裡去了。後來幾次顯然是喝醉了,說話都不清楚。最後一次講了一半聽筒就掉了。值班室只有他一個人,他不能走開,到處打電話又找不到我,急得他沒有辦法,他說:「怕喬部長喝多酒出事。」我一下子也慌了,要值班室幫我叫輛值班車去報房衚衕冠華家裡看看。我匆匆趕到時,冠華家的保姆開的門。她先指給我看書房桌上那個空空的茅台酒瓶,她說冠華開會回來後打電話找不到我就開始喝酒,最後全醉了,聽筒掉在地上。保姆說她嚇壞了,費好大力氣把他扶回了卧室。我急忙去卧室看,冠華仰卧床上,一隻手臂上套著他那件由抗美援朝時發的軍用毯改制的晨袍袖。袍子隨意搭在身上。他似睡非睡,嘴裡還在嘟嘟囔囔。我心裡一陣說不出的難過,我真沒有想到像他這樣一個經歷了那麼多風雨的人會在感情上如此脆弱,就因為一個晚上找不到我他就借酒澆愁,醉成這個樣子。我輕輕地喚醒他,我說:「我來了,今晚主席會見。我後來一直在大會堂,不知道你找我。快起來,換了衣服睡覺吧!」冠華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睛,看著我。突然他抓住我的手口齒不很清楚地說:「你不要離開我!你不要躲著我!」我心很酸,眼眶又濕了。我知道他醉了,但他正是醉了就更是酒後吐真情。我說:「你喝醉了,真不該喝這麼多,對身體不好。我扶你起來。」當扶他站起來時才發現他是把右臂伸進了晨衣的左袖中了,我幫他穿好衣服,他此時似乎清醒多了。我叫保姆拿杯熱水給他喝,再用熱毛巾給他擦臉。冠華仍是十分動情地抓住我的手說:「找不到你,我心裡慌。現在見到你了,我沒事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以後到哪裡去都跟我說一聲。」

我從冠華住處出來直接回釣魚台國賓館。第二天上午還要繼續談判。此時已快拂曉,我也精疲力竭了,很想趕快回去睡上幾個小時。誰知到達賓館房間時,與我同屋的小唐在她床上睜著眼睛等我。我驚異地問她怎麼這麼早就醒了。她一副疲憊的神色,可還風趣地說:「你們喬老爺把我整了一晚上,差點要了我的命。我找你算zhang賬!不過,這可以等一等,你趕快去給他打個電話吧,我怕喬老爺再找不到你要跳樓了!」我把剛發生的事情告訴小唐,我問她怎麼把她也折騰進去了。小唐忍不住一邊笑一邊給我講她被折騰的故事。她說頭天晚

上因為主席會見外賓,小唐她們沒有任務,比較輕鬆。她已累了多日,想美美地睡個好覺,十點多鐘就服了安眠藥。可是剛睡了一個小時就被值班的叫醒說「喬部長找你說話」。小唐接電話時,冠華還是清醒的,他問小唐我在哪裡。小唐說主席會見,估計快回來了。接完電話小唐回去接著睡。沒想到冠華找了我多次找不到就開始喝酒了。帶著酒意,他又讓值班的同志找小唐。如此折騰了兩三個來回,小唐不僅再也睡不著,而且因為服了安眠藥又不能睡覺,她本來就有胃病,此時胃部特別不適,嘔吐了好一陣才平靜下來,就只好眼睜睜等我回去。

我很不好意思,再三向小唐道歉。她說:「算了,算了,將來你們結婚多請我吃點糖就行了。不過,你不要再這樣折磨喬老爺了。他每天有多少工作要做。你再這樣折磨他怎麼受得了?他對你可真正是動感情的。這份情很珍貴,你不要再多想什麼了。」我很感激小唐,我說如果我們不在外交部這個環境也許一切都簡單得多。小唐很樂觀,她說外交部的大多數人都很欽佩喬老爺,都會為他高興的。

這件事發生之後,我深知我已無法改變我和冠華之間的愛情了。無論他在外交舞台上如何嫻熟地駕馭外交技巧和手段,他在感情世界裡卻純真得像個初戀的少年,也脆弱得像是在暖房中培養出來的小花。我不能再傷害他那顆真誠善良的心。那幾天,我對自己充滿自責。在幾乎所有人的眼光中,我和冠華的婚姻是我高攀了蜚聲中外的中國一流外交家,從而戴上了他的「夫人」的桂冠。很少人知道我當時的矛盾恰恰相反,是我能不能捨棄自己面臨的政治機遇而甘心與冠華榮辱與共。我從來不是個有政治野心的人,但我也並不能擺脫許許多多個人的雜念。自進入外交部之日起,我就帶有一種與眾不同的身份,因為我是毛主席親自點名調進部里的,這自然在我頭上有了一個耀眼的光環。後來出席第一次聯大會議又是主席親自定的;我來往最多的人又是「通天人物」。如果我不同冠華結合,等待我的機遇可能是我自己的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我也自信有此能力。我之所以在對冠華感情上的退卻正是我無法做出這樣的抉擇。但在冠華為我深夜醉酒之後,我醒悟到人生最為珍貴的是真情。我終於下決心即使冒天下之大不韙,我也將陪伴冠華終生。

冠華得到我這最後的承諾後,他的喜悅是巨大的。他猶如變了一個人。他對所有人微笑,他寬容所有的差錯,他的臉上出現了紅潤。我們戀愛的消息此時如決堤的洪水般迅速傳遍了外交部,傳遍了北京。自然,正如我們所料,一時間什麼樣的花邊新聞都出來了。也許正因為那是個文化枯竭生活無味的時代,所以冠華和我的戀愛新聞成了一味難得的調味品,使人們在枯燥的工作之餘津津樂道。不過直接傳到我們耳中的卻是眾多友好的祝願。外交部內上上下下許多同志都表達了這種情感。儘管三年多之後,在那些當年向我們熱烈祝賀的人們中並不乏跳上台去詛咒我們的結合是什麼「政治上的同流合污」的例子,但我仍願意相信他們當時的祝願還是真誠的。70年代政治生活孕育出的怪胎是人的虛偽和背叛。我在後來幾年的經歷中見得太多了,使我至今感到仕途可畏。我只希望這一切永遠成為過去的惡夢。我和冠華已是這種政治的犧牲品,但願我們的下一代永遠擺脫這個陰影。

毛主席的佳句

經過了這場感情的暴風雨之後,我和冠華迎來了春暖花開的1973年4月。這過去的一年,在毛主席、周總理的親自指揮下外交戰線也是碩果累累。1972年2月,尼克松訪華後,中美雙方決定互建聯絡處。當年9月日本田中首相訪華,中日建立邦交。美、日外交關係的打開改變了當時整個世界戰略格局。中國外交出現了空前繁花似錦的時期,與東南亞各國紛紛開始

建交談判。在這一連串的外交成果中,這年4月廖承志同志應邀率龐大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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