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見識看守所規矩 侯厚德到嶺西

早上八點,侯海洋調號之前,侯正麗打通了家裡電話。

巴山縣柳河鎮二道拐村小,侯厚德雙手顫抖著扣下電話,失神落魄地站在桌前。電話里傳來了兩個晴天霹靂,「女婿張滬嶺跳樓自殺」,「兒子因殺人被關進了看守所」。這兩條消息如萬伏高壓電凌空擊下,剎那間,他失去了行動自由和思維能力。

杜小花在菜地里不知疲倦地忙碌著,今年雨水充足,院中菜地充滿生機與活力,綠色枝蔓中隱藏著很多成熟飽滿的四季豆和圓滾滾的黃瓜。杜小花提著菜籃子,如欣賞藝術品一般打量著籃子里長著毛刺的圓黃瓜,哼著「太陽出來了嘿,喜洋洋……」的鄉間小調。

提著籃子回廚房,見侯厚德還站在桌子前,杜小花不禁暗覺奇怪,問道:「老頭,誰打的電話?」

在這一瞬間,侯厚德作出了不告訴妻子真相的決定。杜小花手術效果不佳,身體虛弱,若是得知兒子被關進看守所,女婿跳樓自殺,身體肯定受不了。

侯厚德用盡全身精力,努力讓自己笑了笑,道:「親家打來的電話,請我到嶺西去商量孩子的婚事。」

杜小花喜形於色地道:「都說女生外向,我以前還不承認,現在才知道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大妹心裡就只有婆家,都不知道給家裡打個電話。」

侯厚德滿腔滿腹苦水無法與妻子述說,強作歡顏:「我明天就要到嶺西,你在家要辛苦了。」

杜小花驚訝地道:「我不去嶺西?」

侯厚德不容置疑地道:「我是到嶺西與親家商量事,用不著全家人都去。我們兩個都走了,誰來喂家裡的雞鴨豬,誰來侍弄菜園子。」這是一條硬邦邦的理由,杜小花無法反對,精神頭一下就沒了,問:「你什麼時候走?」

「馬上去請假,中午走。」

侯厚德教書育人數十載,從來沒有請假,要辦私事盡量利用假期和周日,這一次一反常態,杜小花覺得不對勁,道:「學校還有幾天就放暑假,等到放假再去嘛,啥子事這麼緊急?」

侯厚德猛然間發了脾氣,髙聲道:「那些老師經常請假,我守了一輩子紀律,就不能破回例?!」杜小花見丈夫一反常態,更加懷疑,小心翼翼地問道:「是不是大妹遇到啥事了?」

侯厚德斥道:「你這個烏鴉嘴,胡說八道。」

在前往中心校的路途中,侯厚德腦海里如開水翻鍋一般,兒子侯海洋、女兒侯正麗、准女婿張滬嶺的身影交替出現,腦子得不到半點清靜。他不停自我安慰:「女婿死了,這是鐵一般的事實,就不用多想了。兒子關在看守所生死未卜,我得到嶺西去救兒子。」

來到柳河中心校,劉校長看到請假條,格外驚訝,拍了拍手中的粉筆灰,道:「就要放假了,不能等幾天再請假嗎?」

侯厚德態度堅決地道:「我這一輩子都沒有為私事請過假,如今為了兒女的大事,要破例一回。」

劉校長還以為是侯正麗的婚事,笑道:「大妹要結婚,這喜酒我要討一杯,我可是她的班主任。」他知道侯厚德素來以公事為重,沒有特殊事,絕對不會請假,便不再問,拿起鋼筆,刷刷刷寫下「同意」兩個大字。

侯厚德小心地將請假條折成了四方塊,放在上衣口袋,說了聲謝謝,轉身就走。劉校長看著侯厚德的背影,追到辦公室門口,道:「侯老師,記得給我一杯喜酒。」

侯厚德沒有停步,回過頭來說了聲:「一定。」就繼續往前走,從學校走到了場鎮,又從場鎮走到鄉間小道。行走時,帶著一股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慷慨悲壯,雖然他只是一名普通的鄉村教師,為了兒女,他要到省會嶺西去走一走。

路上遇到二道拐村支書段三,他臉色酡紅,眼睛角角布滿血絲,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濃濃酒味。侯厚德看見段三,心裡忽地咯噔直跳:「段燕與侯正麗在一起工作,段三家裡也安有電話,說不定他知道內情。」

段三主動打招呼:「侯老師,到中心校去了?」

侯厚德試探著道:「我請了假,要到嶺西去。」

段三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只是「喔」了一聲,道:「你難得出去走走,早就應該到省城去轉一圈。」此時,他已經接到女兒段燕電話,知道侯家發生大變故。段燕在電話里千叮嚀萬囑咐,不準在村裡透出半點風聲,因此他假裝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兩人打了個招呼就擦肩而過,各行各道。

侯厚德心思細膩,敏感地從段三表情細微處發現些異樣,走過一段田坎,停下腳步,回頭去看段三。段三恰好也回過頭,兩人對視一眼,眼神猶如觸電一般,趕緊分開。

段三走到自家院外,彎下腰,伸出手摸摸大黃狗腦袋,大黃狗在二道拐素有惡名,咬傷人無數,可在段三手掌下顯露出溫柔的一面,睜著純真眼睛,低眉順眼地搖著尾巴。段三酒勁湧上來,站在院外,用手指摳了摳喉嚨,「嘔」的一聲吐了出來。大黃狗歡快地跟在後面,使勁搖著尾巴。

侯厚德努力地將段三扔在腦後,快步走上小山坡。站在坡頂,蜿蜒的小河出現在眼前,小河旁邊山坡上有一棟基本完工的別墅。別墅如針,深深刺痛侯厚德。他轉移目光,看到了二道拐小學飄揚的紅旗。紅旗在風中緩慢飄揚,一會兒舒展,一會兒縮在一起。他的心裡湧出離別鄉土的哀思,離愁別緒如連綿的陰雨,格外令人惆悵。

侯厚德沒有回二道拐,沿著小河岸邊走到祖墳處。他在墳前默默地站立了一會兒,暗自祈禱:「祖宗一定要保佑大妹和二娃,全家人都平安。」

在離開之前,他蹲下身,將碑前的短淺雜草細細地清理掉。無數祖先用沉默的眼光注視著自己後代。侯厚德似乎感應到這一束束目光,在清理雜草的過程中,迷亂焦躁的心情漸漸平復。

回到家,簡單收拾換洗衣服,侯厚德踏出家門。杜小花將丈夫送到柳河鎮。他們這個年齡的夫妻不會把情和愛掛在嘴巴邊,夫妻情早已變成親情,體現在生活中的點點滴滴之中。客車開來之際,杜小花抓住丈夫手臂,叮囑道:「到了嶺西,要給家裡打電話,別怕浪費錢。」侯厚德故作輕鬆,說了一句玩笑話:「大妹家裡有電話,不用我交電話費,我天天給你打。」杜小花覺得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但是她習慣性地順著丈夫,也跟著笑笑。

客車搖晃著終於來到了巴山縣城,再從巴山到茂東。

在茂東車站購得前往嶺西車票以後,侯厚德見開車時間尚早,出車站下車以後直奔新華書店。他在新華書店買了本《刑法》,買完《刑法》以後,看到書架上還有一本《刑事訴訟法》,他不知《刑事訴訟法》起什麼作用,可是看到有刑事兩個字,便沒有心疼錢,買下了《刑事訴訟法》。在前往嶺西的客車上,侯厚德聚精會神地閱讀兩本法律書。翻閱《刑事訴訟法》以後,這才明白無意中買到一本十分正確的書,從偵査到審判,所有程序在這本小書里都有明確規定。

從小至今,侯厚德讀了很多古書,他在外人面前是個謙和君子,內心卻驕傲自負。此時閱讀《刑事訴訟法》,突然覺得幾十年讀了這麼多書,居然不了解《刑事訴訟法》,自詡為「學富五車」當真荒唐可笑。

侯厚德閱讀速度快,很快將《刑事訴訟法》看完。閉眼沉思,書中內容如排隊士兵一樣站成一排,陸續出現在腦海中。在車上學到的新知識對於解救兒子有大用,讓他很欣慰。

下車以後,侯厚德從書中的世界回到了現實世界,他小心翼翼將書放進手提包,理了理衣衫和頭髮。嶺西車站是省級大車站,嘈雜喧囂,彷彿是充滿妖怪的世界,讓剛從柳河鎮過來的他心緒頗為不寧。

等了幾分鐘,看見了女兒侯正麗和一位中年男子。與春節前相比,女兒整整瘦了一圈,神情憔悴,這讓當父親的他一陣陣心疼。

「親家,我是張仁德。」在張仁德的印象中,農村人都是土頭土腦的,自己這個農村親家雖然衣服樣式老舊,眼鏡和髮型土氣,但是全身整潔乾淨,氣質沉穩,土氣中帶著幾分儒雅。

侯厚德觀察得更加仔細,親家張仁德表面上看起來正常,可是眼角有著細密血絲,神情間透著疲倦,從這個細節就可以看出張滬嶺跳樓對親家的打擊,以及兒子事態的嚴重性,這讓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他將手裡人造革手提包遞給侯正麗以後,真誠地道:「親家,沒有想到會發生這事,滬嶺是個好孩子,我們全家都喜歡他。」作為飽讀古書的仁厚君子,他第一句話沒有問自己兒子的安危,而是首先安慰勸解對方。

一句話,讓張仁德唏噓起來,眼裡蒙著薄薄的淚花,道:「也怪我們大意了,若是當時我們在他的身邊,也不至於如此。天下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挺一挺也就過去了。」這句話他一直憋在心裡,沒有敢在妻子面前說,今天第一次見到親家,第一句話就是心裡話。

張家失去了兒子,這讓侯厚德感同身受,他盡量體諒對方,道:「親家,我過來專門處理二娃的事。這事以後就不讓大妹多操心,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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