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袁恕終於下定了決心,穿過密林去尋找傳說中的瑪雅聖城。

他的上司楊千戶並不贊成這場冒險。作為此刻品級最高的大明官員,生性謹慎的楊千戶寧可大家在這片狹長的海濱定居上一兩年,等到儲存夠食物補給再想法開船回到大明。

可是袁恕知道這個法子行不通。他們雖然從附近友好的土人村落里交換到了當地特有的、後世叫作「玉米」和「紅薯」的食物,加上每日在林中捕獵,暫時解決了100多號人的吃飯問題,但這些食物僅夠每日糊口,要積攢幾個月航海行程的糧食談何容易?

難不成,他們這些堂堂大明的軍士,最後也要淪落到和那些衣不蔽體的土人一樣,過著刀耕火種、茹毛飲血的生活?一想到這點,袁恕就覺得還不如痛痛快快在戰場上死了的好。

袁恕的職銜是旗校,在隨三寶太監鄭和從南京龍江港起航時,只能算是個低等武官,頭上除了指揮,還有百戶和千戶層層上司。而他們所乘的船隻則被稱為「戰船」,長18丈,寬6丈8尺,比起鄭和等太監、少監乘坐的「寶船」小了不止一倍。他們的主要任務是負責各級達官貴人和外國使節的安全。因為作戰時需要保持船體的輕捷靈動,戰船上主要儲備的是各類軍械,至於食物用度,則由船隊中專門的糧船進行供應。

袁恕是第一次出海,雖然鄭和之前已經成功航行了五次,但每個人都知道這並不意味著新的航行會一帆風順。實際上,前幾次航行中就有無數人葬身魚腹或者流落他鄉,永世無法回到故土,但新奇的旅程和豐厚的賞賜還是讓袁恕這種年輕軍人充滿豪情地踏上征途。

最開始的旅途還算順利。他們從南京至太倉,經歷占城國、爪哇國、三佛齊國、暹羅國,一直往西,目標是要前往位於大海和草原之間的木骨都束國。據說那裡的居民皮膚黝黑如炭,體滑無毛,善於用硬木和象牙雕刻,而遍布草原的獅子和羚羊是當地人狩獵的主要對象。

其他人究竟是否到達了木骨都束國袁恕並不知道。因為航行到半途的時候船隊遭遇了罕見的風暴,無法抵禦的海浪將袁恕所乘的這艘戊字型大小戰船遠遠拋離了大部隊,並將許多人捲入了大海深處,甚至連船上的最高級別長官王指揮都被斷裂的桅杆壓成重傷,最終不治身死。等到船上九死一生的倖存者們終於漂流到了一塊大陸,卻失望地發現這並不是大部隊航向所指的木骨都束國,而是一個中國人從未聽說過的神秘世界。

這個世界的名字,用當地土人的語言來說,叫作「瑪雅」。

來自大明帝國的軍人們在新大陸的海濱與森林邊緣盤桓了半年,修好了遭到風暴損壞的戰船,也略微學了些當地土人的語言。根據那些土人們的描述,在他們村莊後綿延無際的森林內,有若干個神靈居住的城市。那裡有繁華富庶的集市,高聳入雲的祭塔,黃金打造、珠寶鑲嵌的王座,還有無數美麗智慧的男女,他們是天地間離神最近的人。

袁恕對其他東西都不關心,偏偏對集市產生了興趣。三寶太監帶領他們下西洋,原本就帶著無數絲綢、瓷器等大明特產,與各地土著以物易物。那麼他們是否也可以用戰船上儲備的武器軍械,在集市中換取返航所需的糧食呢?

對於袁恕的想法,千戶楊成裕並不以為然。畢竟他們在森林邊緣見到的瑪雅土人,與大明子民一樣都是黃皮膚黑頭髮,卻無論男女幾乎都是赤身裸體,所居之地也是簡陋的草棚茅屋,看上去幾乎與茹毛飲血的野人無異。楊成裕根本不相信他們的同族能夠造出多麼宏偉精美的東西來。他一口認定那些森林中的聖城只是土人們的臆想,就像傳說中的天宮仙境一樣,堅決反對派人穿越森林去尋找那些城市。

楊成裕的官職比袁恕大了好幾級。哪怕現在他們的戰船上只殘存了100多號人,袁恕還是不能和他明著對抗。於是,在1422年的某個深夜,旗校袁恕帶領著手下11個士兵,偷偷走進了密不透風的原始森林,去尋找傳說中的聖城和糧食。他們都殷切地想要回到大明,不願在這蠻荒之地坐以待斃。

按照土人模糊的線索,他們在森林中走了兩天一夜。攜帶的乾糧耗盡之後,袁恕不得不將大家分成幾組狩獵,並規定無論有否收穫,都要在天黑以前回到原地集合。

袁恕的運氣不錯,沒多久就遇上了一頭野豬。可惜他射出的箭支扎進了野豬的側肋,還是讓它負傷逃了出去。袁恕拔腿猛追,野豬卻在林子里繞起了圈子,利用茂密的樹榦和橫生的藤蔓將追捕它的幾個人分隔開。後來袁恕一把拽住野豬短小的尾巴,操起腰刀朝它猛砍過去,野豬卻突然發狠,拖曳著袁恕狂奔幾步,猛地滾進了一個坑洞之中。

袁恕收勢不及,竟也跟著掉了進去。他是習武之人,慌亂中本能地伸手想要攀住洞壁,卻不料這是一個天然形成的地下岩洞,洞壁濕滑根本無從借力,反倒將他的指尖磨得血肉模糊。他匆匆一瞥發現這岩洞雖然深不可測,洞底卻是一片白亮的水光。他索性橫下一條心拼拼運氣,鬆開手臂和那野豬一前一後地砸進了積水之中。

作為下西洋的船隊成員,袁恕早練就了一身好水性。所幸洞底的積水甚深,他憋住一口氣後翻身划動幾下,便毫髮無損地浮到了水面。

雖然暫時性命無憂,但袁恕依然無法爬出這幽深的天然岩井。唯一的辦法只有大聲呼喊,指望同伴們聽到自己的聲音後趕來相救。然而他大喊大叫了一陣,頭頂的井口處卻毫無動靜。

袁恕心中疑惑,卻不得不自己尋找生路。他一邊划動手腳保持身體平衡,一邊觀察身周的峭壁,終於在距離自己一人多高的地方發現了一道足可容人的裂縫。可惜無論他怎樣用力,也無法夠到那道裂縫,只能無望地泡在水中耗費體力。

這樣下去,他遲早會沉屍井底,給那頭被自己殺死的野豬償命。袁恕心底暗暗自嘲,莫非是自己膜拜船上供奉的媽祖娘娘時不夠虔誠,就算沒能死於海難,也終究要被水淹死?

袁恕的擔憂很快成了現實。同伴們遲遲不現身,冰冷的井水也奪走了他最後的力氣。終於,精疲力竭的他在深深吸了一口氣後,放任自己沉入了水中。

他原本以為自己會就此死去,卻不防頭頂傳來一陣異樣的水波。憑藉習武之人的本能,袁恕張開雙臂一撲,竟抓住了一根從天而降的繩子!他大喜之下也顧不得許多,拼盡全力沿著繩子向上攀爬,將頭臉重新露出了水面。

甩開臉上的水,袁恕努力睜大眼睛,順著繩子向上看去,卻見繩子的一頭綁在頭頂那道石縫邊一塊粗大的石頭上,很顯然是有人救了他。

「多謝!」石縫處並沒有人。袁恕憑空道了一聲謝,便使勁順著繩子往上爬去。這繩子乃是用當地藤蔓編織而成,柔韌性極佳,承載袁恕的重量綽綽有餘。

就在他堪堪爬到半空之時,洞壁邊的石縫處卻忽然出現了一張人臉!那張臉顏色青綠,眉目兇悍,頭頂上還生著赤紅色的頭髮,這哪裡是人,分明就是地獄中爬出來勾魂索命的鬼怪!

袁恕猝不及防被這麼一嚇,手一松差點又掉回水裡去。幸而他反應夠快,手臂一舒依舊牢牢抓緊了繩子。此刻他看見了那個人穿著白色長袍,線條婀娜,分明是一個女子,而那張鬼面,也不過是用玉石雕刻並以禽鳥尾羽裝飾的面具罷了。

見袁恕有些怔忡,鬼面女子做了個手勢,示意他趕緊爬上來。就在袁恕揣測她面具下的真實面目時,那個女子已經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張令袁恕目瞪口呆的臉來。

「你是誰?」來自大明的旗校袁恕獃獃地盯著岩縫中的那張臉,忽然有一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

他忽然想起離開大明疆域時,在孤懸海外的瓊州府看到的黎族女人。在南海熾烈的陽光下,那些女人裸露的手臂和小腿散發著金子般的光,讓站在甲板上的軍士目眩神迷。而達官貴人和外國使節們乘坐的寶船上,往往都配有以供娛樂的歌妓,她們穿著色彩鮮艷的衣裙,遠遠地站在金碧輝煌的寶船上,就像是大海中踏波而來的仙女。對於在海上漂流了一年多的袁恕來說,世上再沒有什麼女人會比她們更美了。

可是現在,那個站在嶙峋的岩石間,手裡握著一個綠玉面具的女人,卻讓袁恕瞬間產生了一種不敢逼視的悸動。和她比起來,那供奉在船上的媽祖娘娘真的只是毫無生氣的泥塑木雕,哪裡有這等從里而外煥發出的迷人光彩。

此刻震撼袁恕的,並非僅僅是這個女人的美。他自從一年多前隨船隊下西洋來,航行萬里,經歷百國,也算是見多識廣。不論是皮膚黝黑、長睫大眼的暹羅、天竺人,還是高鼻深目、身材高挑的忽魯謨斯、阿丹國人,都不像眼前這個女人一樣長得如此接近中華臣民。她彷彿和他們一樣,也是從遙遠的大明漂流到這裡,只是由於習俗不同,才在裝扮上有了幾分差異。

想到這裡,袁恕忽然意識到一個被忽略的事實:自從他們擱淺在這片叫作「瑪雅」的大陸之後,在森林和大海邊緣所見的土人和他們長得十分類似,只是那些土人的打扮太過奇異,習俗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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