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住在謊言里的人

同樣是雞飛狗跳,曾家面對前所未有的難堪事,又是另一番情景。

曾斐領著人回來之前,曾雯已給曾老太打過「預防針」。曾老太這大女兒脾氣和她年輕時如出一轍,心裡藏不住半點事,去了弟弟家一趟回來,魂都丟了一般。老太太不過是隨口問了句「出啥事了」,曾雯臉色更如同撞了鬼。

曾老太自認活到這個歲數,再多幺蛾子也見怪不怪。曾雯哭喪著臉,先說出崔嫣懷孕了,然後又說曾斐闖了大禍。老太太心裡咯噔一聲,還在想,壞事怎麼趕一塊來了。沒等她追問兒子闖的是什麼禍,曾雯卻告訴她,這「兩件壞事」其實是同一樁,崔嫣的孩子是曾斐的。

她眼前險些一黑。

曾老太年紀大了,火爆脾氣尤在。曾斐帶著崔嫣跪在跟前,她沒有把多餘的精力浪費在講道理上,他們若是心中還容得下「道理」這兩個字,就做不出那些糊塗事,況且很多話她說不出口。

平日里用來撓癢的竹製「不求人」,有一下擦過崔嫣的胳膊,其餘的都落在了曾斐的肩背上。

曾斐幼時調皮搗蛋,不是揍了東家的小子,就是打碎西家的玻璃,沒少在爸媽跟前吃苦頭,光是教訓人用的藤條也不知在他身上斷過多少根。可他成年後脾氣收斂了,像是變了個人。曾老太為此感到過欣慰,老伴去世後,兒子終於有點出息,像是這個家的頂樑柱了,除去他的婚事,再沒有什麼可讓老人操心的。她做夢都想兒子領著女孩子回家,讓她早點抱上孫子,但絕不是以現在這種方式。

至於崔嫣,當初曾斐想把她寄養在曾雯名下,反對最強烈的是曾老太,後來的日子裡,最心疼崔嫣的也是曾老太。在她心中,崔嫣是個聰明懂事又討人喜歡的孤女,模樣也出落得好,在外不愁沒有男孩子喜歡。曾老太從未擔心這孩子的人生大事,還對女兒女婿說過玩笑話,要是崔嫣的桃花運能分一點給曾斐就好了。沒想到這朵要命的桃花被他倆揉碎了各得一半。

他們曾家雖說是從北邊遷過來的,但是在這裡也不是一點根基都沒有。曾斐父親坐到過那樣的位置,攀親帶故的人不在少數。崔嫣在他們家七年,稍微熟悉點的親朋誰不知她的身份?現在倒好,曾斐和崔嫣媽媽本是舊識,現在又和崔嫣不清不楚,輩分全亂了套,居然還有了孩子,這就代表著他們什麼不要臉的事都做盡了。兒子是曾老太生的,但她想到那一層,自己都替他們臊得滿臉通紅。她心裡惱恨,手下更不留情,兩指粗的「不求人」生生折在了曾斐的背上。

「再去給我找一根來!」曾老太仍不解氣,對身旁的女兒女婿吼道。

曾斐的姐夫是個文質彬彬的讀書人,在市圖書館做流通科科長,平時在家裡說不上什麼話,唯老婆岳母是從。他正目瞪口呆,聽到岳母囑咐,忙不迭地去找「傢伙」,被曾雯在後腦勺上用力地抽了一巴掌,又急著去關窗戶,免得隔壁鄰居聽見。

曾雯刀子嘴豆腐心,到底心疼弟弟。她強扶著老母親坐下,勸慰道:「都是年輕人,一時糊塗也是有的。不該發生的也發生了,媽,您別光顧著打,我們還等著您拿主意。」

崔老太扔下手裡那半截「不求人」,險些打中崔嫣,曾斐趕緊用手護了一下,「不求人」落在崔嫣腳邊。崔嫣怕姥姥一時找不到「兇器」撿起來又要再打,就悄悄拾起來藏到身後。

這些小動作更刺得曾老太兩眼冒火,罵道:「你們眼裡還有我?曾斐,她不懂道理,你也不懂?早知道這樣,當初死活都不該讓你把她帶回來!我還以為經過了段靜琳的事,你多少有了分寸,不再任著性子胡來。還相信了你對她好,是為了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哪知道你存的是那樣齷齪的心思!」

「曾斐,姐不信你有那麼糊塗。你說,是不是有別的隱情?還是一時喝多了?」曾雯大聲問道。

曾斐低頭咬牙,說:「沒喝多,我喜歡她。她不願意,是我主動的!」

崔嫣望向他,怔了一會兒,嘴唇哆嗦。曾斐抓得她腕骨生疼,「還有什麼好瞞的?你別說話。」

曾老太畢竟活得比他們都長,見過的事也多,見狀偏去喝問崔嫣:「你真的有孩子了?是曾斐的?」

崔嫣眼睛一閉,一行淚流了下來,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每個人聽得一清二楚。她說:「是!」

「肚子是遮不住的,這孩子怎麼辦?」曾雯六神無主,「留還是不留?」

曾斐沉著臉道:「姐,我答應你回家把事情說清楚,打也打了,罵也罵了。禍是我闖的,孩子也是我的,這種事除了孩子爹媽,誰說了都不算!」

曾老太原也沒下定決心不要孩子,可曾斐理直氣壯的樣子再度激怒了她,她連喘了好幾口粗氣,才指著大門的方向喝道:「那你就給我滾,別留下來丟人現眼,我沒你這種兒子。」

曾斐拉起崔嫣就朝門外走。曾雯追了出來,心急如焚地數落:「越活越回頭了,到這份兒上了你還橫什麼?」

曾斐把她往門裡推,「你去看著媽,別讓她氣過頭了。我的事你別管,等她氣消了我再回來。」

曾雯心裡裝不下那麼多事,一聽這話也有道理,趕忙回去守著老母親,唯恐她氣出毛病來。反而是曾斐姐夫一直陪他們走到樓下,他在家存在感不強,但畢竟也是長輩,崔嫣有些抬不起頭來。她先上車等了一會兒,曾斐才坐上來發動車子離開。

經歷了剛才的激烈,他們兩兩無言,沉默著開了半小時,崔嫣才問:「剛才你們說了什麼?」

「什麼?哦。」曾斐隨口道,「他安慰我,說都是男人,可以理解!」

崔嫣啞然,實在想不出老實巴交的人說這番話的情景。曾家家風彪悍,曾雯管家甚嚴,她文弱的丈夫習慣了高壓政策,無論從物質上還是精神上都絕對服從,還常常主動在人前提起「好男人每天身上不該超過五十塊錢」、「嚴妻出高士」這樣的論調,從不敢多看別的女人一眼。曾斐這個小舅子是他常年羨慕和模仿的對象,時常表現出親近。曾斐雖不像父親生前那樣看不上這個姐夫,但到底混不到一起,無論是年輕時還是現在。

「我還以為我們家包括你在內,只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曾斐說。

崔嫣偷瞄了一下曾斐的臉色,他專心開車,還有心情挖苦別人,偏偏那輕鬆又不似假裝。她常聽曾雯和姥姥說起曾斐以前的張狂,可自從他走進她的世界,就一直是成熟和可靠的化身。她真有那麼了解身邊的這個男人?

剛才的小插曲只是暫時淡化了崔嫣心中的陰霾,她應付地笑笑,看著窗外出神。

曾斐豈會覺察不到崔嫣的神不守舍?從他決定帶她回家「說清楚」的那時起,每朝前走一步,他都感覺她的魂丟了一分。如果他沒看錯,她這種狀態意味著恐慌,這不是為達目的不顧一切的那個崔嫣。

「你要挾我時的狠勁上哪兒去了?」曾斐嘲弄道。

崔嫣並沒有把頭轉過來,「你為什麼對他們說是你主動的?」

曾斐說:「這還用問?我不那麼說,你以後在這個家還抬得起頭來?」

「我以後還能留在這個家?」

崔嫣說完,曾斐沒有應她。她感覺車速逐漸放慢,最後停了下來。

「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曾斐有些不耐地把她的臉扳過來,意外地發現巴掌大的臉上全是眼淚,「都這樣了還怕什麼?你願意的話我就娶你。」

崔嫣想表現出高興,這是她做夢都想聽到的話,然而這時從曾斐嘴裡說出來,平添了她心中的不安。她死死地咬著嘴唇,問道:「因為孩子?」

曾斐沒有回答。他的車停在高速公路緊急停車道上,隔離網外是一整片柿子林,明明枝丫掉光了葉子,偏有金燦燦的果實綴在上面,極致的荒蕪雜糅著極致的熱烈。

自從母親隨姐姐到鄰市生活,這條高速路曾斐跑過無數回,從未留心看過途中風景。他在意的只是起點和終點、開端和結局,崔嫣不也是嗎?然而中間的那段他從未細想,不一定意味著那是一片空白。就好像眼前的這片柿子林,他得停下來,才能看得見。

曾斐一直在懸崖邊上進退維谷,終於摔下去,傷了筋骨,才發現這死不了人,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甚至可能另有一番洞天。比懸崖更要命的是顧慮和恐懼本身,最難的那一躍他已經歷了,還有什麼了不起的?從姐姐家裡出來,受了一頓打罵,他反而難得地輕鬆。做逆子的感覺曾斐並不陌生,也許他生來如此。

曾斐想通了這個,抽了一大團紙巾去擦崔嫣的臉,他不想看她再哭了。

「我說的也不是謊話。這種事,男人不主動,女人怎麼會得逞?」他的手重,眼淚沒擦乾淨,反倒蹭得崔嫣的皮膚髮紅。她還像個孩子,居然要成為他孩子的媽。無可選擇的「禮物」,拆開時一樣有喜悅。

「孩子來就來吧,也好……」

他那個「好」字的後半段被崔嫣含在了嘴裡,她不管不顧地撲過來。曾斐片刻的停頓後,第一次在完全清醒時回應了崔嫣,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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