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別讓我後悔

「早啊,丁小野。」睜開眼的第一刻,封瀾輕聲低喃。

沒有人回答。她知道丁小野已經不在這間房子里,枕畔的溫度已冷卻了許久。

大概天剛亮的時候,丁小野便悄然起身離開。他想要獨自做這件事,於是封瀾睡得很沉。

直至中午,封瀾接到曾斐的電話才得到了丁小野自首的確切消息。出乎意料的是,丁小野自首前主動聯繫過曾斐,要求見曾斐一面。

「我能不能一起去?」封瀾問。

曾斐有些為難,按照規定,嫌疑人在判決之前不允許會見,他去見丁小野已屬違例。封瀾並未勉強,只說:「沒關係,我在門口等你。」

兩人碰面後,封瀾比曾斐想像中平靜了許多。她最後才求了一句:「看在我們好友一場的分上,幫幫他,就當是在幫我。」

曾斐什麼都沒說。若不是因為封瀾,他本可以不見丁小野。

負責這個案子的分局領導老錢是曾斐的朋友兼舊同事,底下的辦事民警給了他們單獨對話的機會。

審訊室里的丁小野手上戴著鐐銬,臉上的傷痕未消。曾斐坐下時,身上的某根肋骨同樣隱隱作痛。

「人不是我撞死的。」丁小野放棄了寒暄,一句廢話也沒說。

曾斐並非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說辭,他進來之前看了丁小野的口供。

「這個地方最不缺的就是謊言。」曾斐不為所動,「沒有一個戴著手銬坐在這裡的人不想方設法為自己開脫。現場留下的血跡與你的吻合,肇事的那輛路虎在你名下,方向盤上也發現有你的指紋。你想要說服我、說服外面的警察,要打好草稿再說話。」

丁小野失去自由的雙手交握著。出事時他才剛滿二十歲,父親的「營生」離他似乎很遙遠,他從未想過自己身上會發生這種變故,整個人都懵了。那個警察死亡的消息更讓他陷入了絕望,他悔恨、內疚,也下意識地迴避了所有的細節。

事實上丁小野並不畏懼牢獄之禍。反正在這個世界他孤身一人,了無牽絆。他也曾是過著錦衣玉食生活的人,初到察爾德尼的日子對他而言不亞於一場苦刑。終日與牛羊為伍,烈日下揮汗勞作,入夜後馬奶子酒也焐不熱身軀。他的膚色慢慢地變得和當地人一樣黧黑,雙手從滿是血泡到長出厚繭。他成了一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沒有身份,也沒有名字的人。他放棄了自首,也拒絕辯解,是因為在他的心裡,真相根本就不重要。逃亡和苟活只意味著一次又一次太陽升起落下,只有父母在此終老的願望讓他獲得過短暫的平靜。

可現在不一樣了。外面有等著他的人和他渴望的生活,他必須盡一切努力去爭取看似渺茫的未來,重生的慾望從未這樣強烈而清晰。

曾斐雖脫下了警服,但他是最清楚當年案件始末的人之一,在警隊里人脈尤在。如果他不能帶來轉機,那麼就意味著沒有希望,這也是丁小野堅持要求見他一面的原因。

「你知道他的名字嗎?他叫馮鳴。」曾斐看似無意地提醒道,「那是他第一次參加隊里重要的出勤任務,結果再也沒能回來。他是獨生子,還沒有女朋友,家裡兩老白髮人送黑髮人,至今都捨不得將遺體火化,等了七年,就盼著今天。你欠他們一個交代。」

那個陌生的名字顯然刺痛了丁小野,他的手背的骨節發白,似要穿透那層薄薄的皮膚。

「我對不起他……和他的家人。如果我沒有開車回去找我爸,可能他就不會死。或者我堅持把我爸爸送走也好,那樣他們未必會恰好撞上。」

「你放心,包庇在逃疑犯這一條罪名你同樣也免不了。你爸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事,毀了多少人的生活?他早應該為此付出代價。你連最起碼的是非觀念都沒有!」

「我能怎麼樣,他是我爸爸!」

「那是當然。上陣父子兵,就算你狡辯說開車的人不是你,也證明不了你沒有參與其中。我做了那麼多年警察,見過太多這種事,有些人天性兇殘,那些惡是在血液里的。」

曾斐並不掩飾自己對於丁小野身為崔克儉兒子這一身份的本能厭惡。

丁小野輕笑道:「這麼說來,你爸是警察,你也是警察,你為了升職立功不擇手段也是遺傳?」

曾斐冷眼看著丁小野許久,然後站了起來。他不打算反駁,但也沒有再留下來的必要。

丁小野垂著頭,交握得更緊,彷彿也在經歷一場天人交戰。

「我如果是你認定的那種人,你現在能安然坐在這裡?」丁小野忽然說道。

這是曾斐無法否認的事實。他遠離警察這個行當太久了,曾經的敏銳已逐漸在安逸中懈怠,竟沒能在第一時間察覺丁小野的真實身份,這一點始終讓他耿耿於懷。丁小野若有意對他或者他身邊的人下狠手,有的是機會。

「曾斐,我爸再罪有應得,他已經死了。我恨過你,但我也同樣明白你的立場沒有錯。你怪我是非不分,我有我的善惡標準。是我的罪我願意扛,可是我再說一次,事發時我不在車上,等我趕到已經晚了。我請求你……你知道我是為了什麼。」

說完這些話,丁小野彷彿鬆了一口氣,低垂著眼,如久遠的石像。他做了他能做的,盡人事,聽天命。

曾斐離開前問了一句:「有什麼要我轉告的……她在外面等。」

丁小野的鐐銬有輕微的響動,可是他搖了搖頭。

要說的話昨晚都已說完,他也不打算見封瀾,在真相揭曉之前,那隻會把兩個人放到油鍋上煎一樣。

封瀾一見到曾斐,情不自禁地站起來,「他怎麼樣?沒有吃太多苦頭吧?到底會怎麼判?有沒有提到我?」

曾斐按著她的肩膀讓她坐下,說:「封瀾,冷靜點。」

封瀾卻固執得很,「把他說的話都告訴我。」

他們在分局附近的一家咖啡廳里,曾斐讓人給封瀾倒了杯水,簡明扼要地將剛才的對話複述了一遍。

丁小野不想見她,封瀾竟也沒有感到意外。她發了許久的呆,繼而問曾斐:「我能做什麼?」

曾斐的嘆息微不可聞,「那只是他的一面之詞!」

「你也不是完全不信!」封瀾面色平淡,眼睛卻亮得像點了無數的火把,「還是有希望的對吧?」

曾斐說:「即使我願意幫他,後面的事遠比你想像的難……撞死馮鳴的人不是他,這需要法庭採信的證據。再說,單憑他包庇崔克儉,妨礙執行公務,這些罪名也夠他受的。」

封瀾還是那句話:「我能做什麼?」

曾斐長久地沉默,搓著自己的額角。這段時間發生的事太多了,疲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才三十四歲,卻好似有了六十四歲的心境。

「封瀾,你要想清楚。」他最後一次勸道,「我知道你喜歡他,但這不是光憑『感情』可以解決的事。沒必要拿你一輩子來賭,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封瀾卻說了句完全不相干的話:「你忘了,伊甸園裡吃下第一口蘋果的也是女人。」說完她笑起來,「告訴我吧,曾斐,除了『感情』,我還得掏出點什麼?」

直至告別曾斐,封瀾都相當鎮定。她知道人心中那口氣的重要性。高考結束的晚上她發了一場高燒,醫生說她應該已經感冒一周了,險些就拖成了肺炎,按說整個人會很不舒服,但是在考試過程中她居然沒什麼感覺。日夜挑燈苦讀不就為了那幾天?封瀾不是那種允許自己臨門一腳射空的人。她是那一年全市高考第九名。

只要那口氣還吊在心間,人就不會垮。

當然,說她渾然無事也是騙鬼的話。封瀾心裡怕得很,那一夜,她不知在家裡的客廳轉了多少圈,一遍一遍來回地走,遲疑、退縮、算計和自保的念頭也一遍一遍地在腦子裡轉。

封瀾,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這已不再是曾斐勸她的話,而是換作她自己的聲音。每走一步,便有一個念頭升起,又被無聲地踏碎。

她是愛他。

有多愛?

愛又抵得過什麼?

封瀾把最壞的打算一一擺到了面前,再將所有頭緒理了一遍。等她終於坐下來,盤點手頭上的銀行卡、房屋所有權證、股權證明、營業許可證和一切屬於她個人的資產時,天色已微微泛白,她竟不知自己已徒勞地走了五六個小時。客廳的地毯上留下凌亂的倒絨痕迹,小腿不知什麼時候被某個傢具的尖角撞出紅痕。

封瀾去洗漱,看向鏡子時有過猶豫,害怕裡面的人會一夜白頭。然而並沒有。她卸了妝的樣子略顯疲憊,也比不得二十來歲時一臉的膠原蛋白,可依然算得上皮膚光潔,五官姣好,烏髮豐盈。封瀾摸著自己的臉,她還沒老呢!如果她等得到丁小野,到時她的臉又會是什麼樣子?

康康是最早得知封瀾打算將餐廳盤出去的人之一,也是餐廳里唯一知悉封瀾與丁小野所有現狀和隱情的人。他現在經常自稱「聖·丘比特·康」,然而得知封瀾的決定時,仍免不了一番咂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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