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到北京辦理起訴手續時,曉鷗碰見也似乎消失了兩年的史奇瀾。那是春節前,民工和打工妹們穿梭在渾濁的寒冷中,集聚到各個火車汽車售票點,個個頂著喜洋洋的紅鼻子。一臉深刻皺紋的老史出現在這樣的人群中顯然是不和諧的,曉鷗和他是同時看見了對方。

「你要去哪兒?」曉鷗稀鬆平常地走上去。碰到老史是近期發生的最好一件事。

「去南方。」老史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走了一趟,看出她比過去胖了。

「南方大著呢。」

「是大,」他又是那樣一笑,讓你覺得他一會兒要抖包袱了。「大得飛機都到不了,只能坐火車。你還忙著討債呢?」

「沒錯。」曉鷗的眼珠給凍著了,一陣酸疼。

「不是來找我討債吧?」

「是。」

老史快活了,笑成一個更蒼老的老史。他快活是因為曉鷗跟他有另一層懂得。

「我記得你在越南給我打折了,把剩餘的債務全赦免了。」

「沒錯。我來討一頓飯吃。這麼多年都是你吃我的。」曉鷗看著面前這張老臉。他穿著不厚的對襟棉襖,寬腿棉褲,絨線帽下露出一根細細的花白馬尾辮,更加成仙得道了。

「找個人給你買張軟卧還找不到?」她往塞滿人的售票處門內看去。人體氣味漲滿半條街。

「找誰?沒人理我了。」

「我給一個熟人打個電話。去哪裡的軟卧?」

「咱還軟卧呢?不趁那錢啰。」

曉鷗想從他仍然清亮的細長眼睛裡看出他的話是真是假。他的樣子是在吊你胃口呢,還沒到抖他那個大包袱的時候。她把他從農民工和打工妹的隊伍里拉出來,跨過小馬路。一間連鎖蛋糕鋪設有兩張小桌和幾個凳子,嘴裡損他小氣,讓他請客吃頓飯他就這麼不要老臉地哭窮。

在蛋糕店裡隨便點了兩塊她相信自己和老史都不會碰的花哨點心,就開始給熟人撥電話。一張去柳州的軟卧,幾句親熱話就解決了。票下午會送到她住的酒店。她偶然扭頭,見老史吃得滿嘴紅紅綠綠的奶油,鼻尖上一抹巧克力。連白送的速溶咖啡也被他噴香地喝下去。

「別用鼻子吃啊。」曉鷗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似的噁心他一句。

他對自己的吃相很了解,用餐巾紙抹了一把嘴和鼻子。

「今晚就走?」曉鷗問。

「一個星期就回來了。」他聽出了她的不舍,草草給了句安慰,「有幾塊木料讓我看看去。最多一個禮拜。」

「陳小小和豆豆還好?」

「還好。」

他把她那份咖啡和蛋糕也消費掉,說回來後一定請曉鷗吃飯。好像她會花一天兩千多塊的住酒店錢,專等他那頓飯。她隨口答應下來。他叫她訂餐館。她說朝陽公園的許仙樓。他把餐館的名字和吃飯的日期記在一個小本上。反正她是可以用簡訊息取消約會的。從蛋糕鋪跟老史分手後的每一天,她都下決心取消許仙樓的約會。不過第二天她要再下一次決心。每次下的決心都不算數,把七天時間耽誤過去了。每天花銷兩千七百元的酒店房價,單單等著吃老史一頓。她心裡給自己開脫:七天可以多見見母親和探望父親的兒子,但她只見了一次母親,兒子一次都沒見。直接從盧晉桐身邊走來的兒子,帶著太多的那個家庭的氣息,那個正式的、正宗的家庭。梅曉鷗在那個家庭曾一直是個被詛咒的名字,而且曉鷗不願看見兒子像腳踏兩隻船的隱秘情人一樣,疲於奔命在一對爭奪他的父母之間,對哪一方都要裝得似乎另一方根本不存在。她在北京花錢住店只是為了等老史。

進了許仙樓,看見老史在水一方地坐在假水景之濱,她深感自己要不得。賭鬼、輸者加別人的丈夫,老史對她一直就是有害無利的。早該戒掉老史了。老史和她同時出現在餐館的陌生人面前其實她很難為情,她這麼個女人要找個私下晚餐的伴兒,也不該是這麼個寒磣的老男人。但那種窘迫馬上就過去了,老史旁若無人地上來擁抱她,請她入座,她感到他那種風情只有自己能解,跟別人是說不清的。當他拿起一根牙籤,在稀疏的鬢髮上搔了搔癢,那種隨便和自在,那種風雅,怎麼能跟別人說得清?

他是昨晚回來的。她呢,也是因為兒子在北京而一直沒回澳門。許仙樓?什麼破名字,什麼裝潢,許仙也配有座樓?真是主題危機,什麼都成了主題,不三不四的裝飾,去人家湖南、湘西看看,民間工匠才懂真正的裝潢。老史吃著冷盤,喝著蘇打水,嘴巴里話還不停。他今晚有些緊張,緊張出這麼多話來。這兩年他到底在做什麼?

「我其實搬出北京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猜透她了,咽下一塊西湖醋魚,魚肉在他的細脖子里下行的軌跡都依稀可見。

「搬到哪裡去了?」曉鷗等西湖醋魚落到他胃裡才問。

「我搬的地方太棒了,特別是對我這種野人,太適合了!兩年里做了好多東西,你該看看我現在的木雕!」

他又夾起一塊神仙雞。這個清瘦的男人體內燃著一蓬鬼火,始終內耗著他,因此他總是急需用食物填塞進去做燃料。

「你記得那個越南賭場的總領班嗎?」他在兩次大肆咀嚼吞咽之間抽空問道。

怎麼會不記得?曉鷗一生忘不了曾被迫參與過那種勾當。老史用那個勾當向她曉鷗證實了他的關愛。

「那傢伙逼債逼得我北京沒法待了。」他微笑著說,「工廠里剩下的幾件東西,這王八蛋都想拉去抵債。其實那幾件東西還輪得著他拉?早就有主了,只不過都沒最後完工,所以暫時還擱在庫房裡。總領班來拉東西,那人家會答應?還債也得論資排輩,債主的大隊人馬長著呢,讓你越南猴子來加塞兒?把他猴腦子都快打出來了!」他解恨地笑笑。

「你欠他的一千萬,最後怎麼還的?」

「慢慢還唄。」老史慢吞吞地說著,從兩排牙間抽出一根雞骨頭,打量了兩秒鐘,似乎這不規則的形狀啟迪了他雕刻某件作品的靈感。

「這人來逼債,陳小小更著急了吧?」

「那還用說。」他眼睛不清澈了,起了大霧。

「誰讓你當時想出那麼個餿主意去坑他?」

「我家大表弟挺夠意思吧?一天都沒敢拖,就把錢匯給你了。那時候大表弟還把我當成大老闆、大富翁,我的話他不敢不聽。」

「現在他不怕你了?」

「現在他不知道我哪兒去了。」

「要不是我在大街上碰到你,我也不知道你哪兒去了。手機換了,也不通知一聲。」

「我都不知道我哪兒去了。」他笑了笑,似乎是一種比人類高級的生命在作弄包括他自己在內的人類那樣笑。

曉鷗感到史奇瀾有了個新秘密,所有賭徒都有秘密,對曉鷗來說,他們的嗜賭如狂本身就充滿神秘性。

「他現在還追著你要債嗎?」

「那個賭場領班?」他喝了口礦泉水。「當然追。」

「那你怎麼辦?總不能一直欠著他吧?」

「管他呢,只要不欠你就行啦。」

他又用這句話來唱小夜曲。這晚很奇怪,曉鷗喝了五年陳塔牌加飯酒,老史反而滴酒不沾。老史一定有個嶄新的秘密,從巨大變更的生活中產生的秘密。

等曉鷗回到澳門,老劉託人再託人,拐彎抹角才打聽出老史的部分秘密:陳小小離開老史已有兩年半了。從越南賭場的總領班開始向老史逼債的時候,陳小小就停止跟丈夫吵鬧廝打,一天早晨,老史睜開眼,發現一張字條放在床頭柜上。小小用她雜技演員的書法寫下訣別信:「不要來找我們,想到我和孩子的時候,就聽一聽王子鳴的《傷心雨》,懷上豆豆前後的日子,我和你老聽這支歌。」訣別是多情的,但不耽誤她捲走史奇瀾一生中最好的木雕和她私下積蓄的兩百多萬元。

小小消失之後,老史隨著也從北京的朋友和熟人中消失了。一向二皮臉的史奇瀾,第一次怕羞,連那麼愛他、死心塌地跟他的陳小小都跑了,他真羞死了。誰也不知道他跑到哪裡去了。北京殘存著深不見底的窮街陋巷,多的是危樓,那樣的生態環境更適合一個仙風道骨的老史,用他的窮陋的風雅憤世嫉俗。

不過老史再也不賭了。幫曉鷗刺探老史秘密的人們紛紛告訴曉鷗這句話。自從他妻子和孩子離開他,他連麻將都不沾。

曉鷗想起許仙樓的晚餐,自己還敲了老史一頓,儘管她幾乎什麼都沒吃。晚餐時她一直等待老史抖包袱,卻沒等來。現在明白他那個新的秘密是什麼了:造孽多年的史奇瀾停止造孽了。他該停止得早一些,代價也該小一些。以失去愛妻和愛子作為代價,對於老史,僅次於喪命。

老史給她的手機號從晚餐之後就作廢了。手機中的聲音告訴她,是因為欠費。連「中國聯通」都加入了討債團,參與對老史的懲罰。

早春的一天,曉鷗飛到北京。事由是聽法庭調停,但她心裡的急切跟法庭如何裁定段凱文毫無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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