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陳小小的手指摳進掌心,為一個耳光聚集更大能量。本來要把曉鷗當情敵打,把丈夫和他的女債主當狗男女打,那是另一種打法,打出一個受害人的悲壯凄美,現在陣線變了,她要打出丈夫的衛士風範。她的丈夫自從欠債以來一直被這個瘦小的母雞護在翅翼下。

巴掌帶起一股風,使不大的空間里氣流亂了一下。曉鷗以為她先發制人地把史奇瀾到澳門這些天的劣跡陳述一遍,小小會感念她,至少會諒解她。看來老史不必背後訴苦,陳小小都會把經過看成另一回事:女債主把老史勾到澳門,瞞著一切親朋好友,包括死心塌地跟了他二十年的妻子,再把他囚禁到高樓上,就為了一件事:逼債。結論就是老史忍受夠了非人的逼迫,從這十五層樓上一跳了之。

梅曉鷗沒有去撫摸挨了一擊的左腮,似乎不去碰它就把那個耳光否定了。女人打架是最低級的把戲,要把她梅曉鷗卷進去,跟她陳小小做搭檔?休想。曉鷗只是在陳小小又一個巴掌上來時才抓起桌上剪花的剪刀。她張開剪刀鋒利的嘴,朝著陳小小。她的動作很小,很低調,跟馬戲團女演員的打架風格形成文野之分。

老史咂了一下嘴巴,對老婆的保護欲感到難為情卻也不無得意。

「陳小小你可以了啊!」老史說。

曉鷗感覺小小辛辣的目光仍然在自己臉上、身上,尋思怎樣躲過剪刀繼續抽巴掌。馬戲團的人和獸都是在熱身之後才進入真正競技狀態,陳小小剛才那一巴掌剛讓她熱身。

老史看出曉鷗態度上的優越,從夜來香旁邊站起,大腿和屁股上被鐵網扎出的洞眼最多,一站起來疼痛復甦了,他真的像刑訊後的志士,踉蹌幾步,從後面揪住老婆的衣領。

「我操,你這娘兒們,雜技團待了十年,一輩子都是爬竿兒頂罐兒的!什麼習氣!」

他把小小的衣領當韁繩,勒住一匹小牲口似的勒住她。小小現在發現他走路和動作都出現了疑點,順著他衣領能看見他胸口貼的兩塊繃帶,步子也是殘疾的……她掀起老史的襯衫下擺,何止兩處挂彩,一眼看去,老史的肚皮上補丁摞補丁……陳小小完全忘掉了梅曉鷗,轉而跟老史撕扭起來。老史除了對付各種硬木有力氣,對付其他任何東西包括老婆孩子都沒力氣,加上他此刻形而上形而下都是遍體鱗傷,更扭不過小小,終於被小小解開褲帶,褪下褲腿。小小被一團哽咽堵住氣管,一動不動地跪在大大小小的繃帶前。丈夫的兩條腿何止補丁摞補丁,簡直就是她東北老家的女人們用破布裱糊的鞋袼褙。

曉鷗進到母親曾經的卧室里,關上門,被暴露的殘破的老史非常不堪。什麼是人渣?把光著下肢的老史用來做注釋就精妙至極。曉鷗掃了那一眼,剎那間人渣的符號便注入了她的記憶。從來沒見過那麼孱弱的腿,還滿是補綴,她不知是噁心還是心痛。她突然意識到,她一直是略帶噁心地在疼愛老史。也許她很不了解自己,以為把盧晉桐從自己生命中切除了,其實沒有,她是用老史來補償她對盧晉桐的無情,老史無形中在延續盧晉桐。她還突然悟到,自己掙起賭場和賭徒的錢,依賴盧晉桐們史奇瀾們段凱文們的災難發財是在報復,是在以毒攻毒。

她沒有從實向段凱文交代自己的發家史,她不會向任何人交代。她在賭場里陪盧晉桐度過那麼多時日,她自己對賭場和賭博的熟識到了仇極反親的地步。在躲避盧晉桐的幾年裡,偶然遇到的熟人也都是盧晉桐的賭友。其中有那麼一個賭友,就是曉鷗來澳門的橋。那個人認識她很早,早在她跟盧晉桐熱戀的時候。那時有錢男人對自己婚姻外熱戀的女孩都採取一個時興做法,把她們送到國外。說起來是要她們進修深造,實際上是讓她們和他們的妻兒各歸各,同時讓舉目無親的寂寞女孩們更依賴他們。美麗和青春就是她們的生計,她們吃自己的美麗和青春,消費自己的美麗和青春,讓她們守著美麗和青春再去像正常學生一樣求學,像正常人類一樣掙生計,那是浪費,那是不公。梅曉鷗就在盧晉桐把她送到美國的第二年認識了那個人。他姓尚,也許姓商,現在她已經沒法確定了。他和盧晉桐同坐一張賭檯時見到了小鳥依人的梅曉鷗。盧晉桐回國之後,他給曉鷗打過幾次電話,最後一次要請她去拉斯維加斯玩。他說他也請了盧晉桐,一切費用都由他買單。對,那是個上海人,細高個,水蛇腰,三十年代天馬電影製片公司的影片里走出來的小開。曉鷗和他一塊去了拉斯維加斯。盧晉桐呢,今天不到明天一定到,姓尚的承諾曉鷗。她被帶到一個頂層套房,叫總統套房,他告訴她時那麼漫不經心。套房本身是個樓,樓下客廳、餐廳、起居室,花木形成自己的小熱帶叢林,中間一汪瓦藍池水。她缺見識地傻笑起來:套房裡有游泳池!上了樓梯,左、右、中各一間闊綽的卧室。中間那個卧室踞泳池之上,姓尚的把曉鷗安排在那裡。曉鷗聲都不敢吭,被王者的卧室壓迫得更卑微了。

「愛游泳嗎?」上海男人問曉鷗。

「愛。就是沒帶游泳衣。事先不知道住這樣的房啊!」

「那就不要穿游泳衣。」上海男人漫不經心地說。「水很乾凈的,沒人游,也沒人看。」

曉鷗覺得不對了,他請她裸泳。他請她到這裡來,開這樣一套天堂般的房間總不會什麼都不圖。曉鷗的年紀可以做上海男人的女兒。因此她倚小賣小,做了個孩子被驚著了的鬼臉。

「喲,那不是游泳,那是洗澡!這麼漂亮的游泳池不是變成大澡缸了?」

曉鷗現在想,她的孩子氣表演得非常逼真。可能就是嘎頭嘎腦的孩子氣進一步把上海男人的胃口吊起來了。第一夜他沒有動她,一早起來,曉鷗在門口發現了一個淡藍色的Tiffany禮盒,白緞帶,卡片上寫著她的名字。叫了兩聲哈嘍,沒有人答應,她便拆開緞帶。裡面是一條不太起眼的項鏈,蒂凡尼的招牌樣式。但這只是個引子,正文在盒子下面。曉鷗的手觸上去,好厚的一摞:十萬元現鈔。上海男人在留言中帶有歉意:昨天夜裡趁她睡著他出去賭錢了,她是他的運星,他的繆斯,讓他贏了一大筆,他只拿出小小一部分送她,請她千萬笑納,並在下面的見面中不準提起。因為他知道她多麼憎恨賭博的男人。

曉鷗依照他說的做了。她對自己有了個新發現:她不再像頭一天晚上那樣把自己的身體當寶庫看守。他跟她在中午一塊看了畫展,吃了午餐。兩人都不提Tiffany禮盒中的禮物,提了就有些彼此揭短的意思:一個是用不是好來路的錢往不是好去處的方面花銷,一個是知道什麼來路的錢也知道想用來買什麼,可還是收受了。兩人東拉西扯,話題不斷地跳躍。姓尚的原來是懂些畫的,午餐間給她上了堂近代西方繪畫史的課。她於是把他往好處看,從他身上搜優點,他寫字漂亮,談吐也漂亮,曉鷗自己白丁一個,但對於男人不經意露出的文化還是看高的。再說姓尚的是個大財團的董事長,也知賭錢的可恥……等曉鷗警醒過來,她發現自己已經合計起很遠的事來。

盧晉桐像是有某種預感似的及時出現。姓尚的玩了個時間差,告訴盧晉桐到達拉斯維加斯的時間比他帶梅曉鷗來的時間晚三天。三天夠他得到一個半推半就的梅曉鷗,他是這樣算的。至少夠他看曉鷗裸泳。走出裸泳這一步,他跟梅曉鷗就為未來埋下了伏筆。沒想到盧晉桐訂了早一天的飛機票。

上海男人隔著盧晉桐向曉鷗投來受傷的一眼。曉鷗被盧晉桐擁抱在懷裡,從他肩頭露出兩隻眼,看到姓尚的心碎的微笑,他把他自己當成盧晉桐的秘密情人的秘密情人。然後他爽氣起來,用大巴掌拍著盧晉桐的後背,把他往電梯間引領,嗓門也是寬宏大量的:「帶你們去看看你們的房間!」

曉鷗驀然間從他的話里聽到攻守同盟的邀約。「帶你們去看看你們的房間」,上海男人約曉鷗跟他一塊瞞住真相:提前一天進駐了總統套房。雖然一夜相安無事,但不安分已經開始,彼此都心照不宣。還有禮物和現鈔的贈予和收受,那麼不言而喻。電梯飛快地平滑上升,地心引力使人在不適和快感之間微微眩暈。

出了電梯又進入另一個電梯。這電梯的裝潢使盧晉桐瞠目。這是必須用鑰匙操縱的電梯。曉鷗實在無法表演她初次踏進它的驚喜。

只用了十分鐘,盧晉桐就洞察到什麼。他先是在主卧室看到曉鷗的洗漱包,還有一個他送她的香奈爾粉盒。浴盆邊,華美的大理石上,放著曉鷗換下的內褲,一條小女生的雪白棉質內褲,但盧晉桐狠狠看了它一眼。

「你什麼時候到的?」他問。

「昨天下午。」曉鷗答道。

盧晉桐臉黑了一下。她從來沒覺得自己那麼下作過,但盧晉桐什麼都沒問。她那一刻盼他問,把他想像的醜事拿出來責問她,她就不再會心虛,不再會自我嫌惡。只要他審她,她就會贏回自己的清白無辜。她不是要為盧晉桐贏回她的清白,而是為自己。沒有什麼比自愛更重要。自己信賴自己的清白無辜,才會愛自己。因此她瞪著盧晉桐,幾乎在挑起口角,快審問吧,想審什麼審什麼。她會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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