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訪盜獵團伙 第十一節 亡命獵鷹

大卡車開出的第五天,我們來到了青海境內。車老闆說,這裡就有一群以捕鷹為生的人。他們的行話把這叫獵鷹。

我在這裡認識了大頭。大頭生活在一座小鎮上。

大頭兩頰潮紅,像北方冬天剛剛從土裡挖出的紅薯的顏色。長期生活在高原的人,因為皮膚總是暴露在強烈的紫外線下,都會變成這樣的顏色。當地人把這種膚色叫做「高原紅」。大頭名副其實,一顆碩大圓潤的頭顱,挑在瘦削的肩膀上,顯得滑稽又可笑,似乎不堪重負,搖搖欲墜。

車老闆說,他的貨源是一個姓馬的人提供的,而姓馬的貨源都來自於大頭這樣獵鷹的人。在這片高原上,像姓馬的這樣的鷹販子都賺了大錢,而大頭這樣的獵鷹人一直很窮。

車老闆希望我能夠多給大頭一點錢,捨棄中間的鷹販子。

當天晚上,我和大頭坐在小飯店裡喝酒。

由於車老闆的引見,大頭對我沒有產生絲毫懷疑。他揚揚得意地對我說,在這片土地上,說起獵鷹,他是算這個的。他對著我蹺起一根大拇指,不是誇獎我,而是誇獎他自己。大頭的頭顱碩大,而眼睛很小。他在說話的時候,眼睛總在飛快地眨著,用當地人的話說,就像雞溝子閃電。是不是盜獵的人都喜歡吹噓?不知道,但至少我見到的,大頭是這樣,老古也是這樣。甚至連我以前暗訪過的「盜墓團伙」中的獨眼和狗剩叔都是這樣,以前暗訪過的「醫托窩點」中的裝逼犯也是這樣,是不是我們進入了一個自我膨脹的年代?

我問:「以前有人像我這樣從南方來買鷹嗎?」

大頭說:「咋能沒有?早些年多,現在少了,因為鷹少了,買上兩隻鷹帶回去,掙的錢還不夠車馬費。」

我問:「他們怎麼帶鷹回去啊?」其實一路上我都在想這個問題。

大頭說:「你是剛做這行的吧?其實很簡單,你把鷹放在布包里,或者放在紙箱里,塞在別人的座位下面,坐長途汽車,路上一般沒人檢查。即使碰上有人檢查,箱子布包沒有在你座位下面,你一點沒事。南方來的人都是這樣帶鷹的。」

我說:「這不是害別人嗎?」

大頭笑著說:「這事情你能給人家栽贓?人家能承認?最後都是不了了之,把鷹收走了。」

大頭喝酒很厲害,一茶杯白酒,一揚脖就倒進了肚子里,面不改色。其實他就算「改色」了,我也看不出來。

大頭說,獵鷹這個行業,已經存在了幾千年。遠古的時候,大漠都是草原,兔鼠很多很多,蒼鷹也很多很多,獵鷹的人也很多。成吉思汗的部隊里,就有一隻獵鷹隊伍,這些鷹也像士兵一樣,執行軍事任務。

我大惑不解:「鷹怎麼會執行任務?」

大頭說,鷹是專門攔截對方的信鴿的。成吉思汗一路向西,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他被人們稱為「上帝的神鞭」,神鞭抽到哪裡,哪裡就被抽個稀巴爛。成吉思汗圍城的時候,城池被圍得鐵桶一般,城裡的人還沒有來得及求援,就全被圍在了裡面。

我不解地問:「為什麼成吉思汗的軍隊行動這麼快?」

大頭談鋒很健,看得出來他對這一段遠古的歷史很熟悉。他說:「成吉思汗的軍隊都是騎兵,每個士兵配置三匹馬,三匹馬輪番騎乘,長途奔襲。其中有一匹馬是母馬,士兵餓了渴了,就喝馬奶。所以,城裡的士兵還沒有來得及通風報信,就全部被包圍了。」

我說:「往西邊,那是俄羅斯境內吧?」

沒想到大頭對地理也很熟悉。他說,成吉思汗是從草原上發跡的,向東邊是大海,向北邊是西伯利亞。太寒冷了,人和馬都不能生存,所以成吉思汗就由南向西發展,吞併了現在的俄羅斯和阿拉伯。

我又好奇地問:「守城的士兵都被圍住了,要鷹幹什麼?」

大頭說,被困在城中的士兵,需要求援,他們沖不出城池,就放信鴿去求救。信鴿在空中,人又飛不到空中去,怎麼辦?就放鷹攔截。

我恍然大悟,原來成吉思汗的軍隊中養鷹,是這樣的用途。

我們不知不覺就喝完了一瓶白酒,而大頭好像才剛剛盡興。他對著老闆喊:「再來一瓶。」

我問他:「鷹這麼強悍的一種動物,怎麼就能聽人的話?」

大頭說:「熬鷹啊,沒有熬出的鷹就不能用,熬出來的鷹就是訓練出來的狗,你讓它做什麼,它就做什麼。」

什麼叫熬鷹?此前在《暗訪盜竊團伙》的時候,我只知道盜竊團伙中的老大,用熬鷹的方法,讓剛入伙的小偷挺過「意志關」,以應付警察的疲勞審問。而真正的熬鷹是什麼,我聞所未聞。

大頭說,熬鷹,只能選擇那些三個月內的小鷹,三個月後的鷹,已經學會了飛翔,性格堅硬如鐵,隨你怎麼熬,它也不會屈服。熬鷹的時候,把鷹拴在鐵鏈子上,幾個人輪番看著它,故意大聲說話,吵它,讓它煩躁,不給吃不給喝,不讓睡覺,這樣過上七天七夜,鷹就受不了了,頭耷拉著抬不起來,看護的人把冷水澆在它的頭上,用鞭子抽打它,它的意志已經被徹底摧垮了,這時候再喂它吃東西,它的性子就被「委」下來了。

原來是這樣,人類使用如此卑劣的手段,降服天空之王。而這個天空之王,卻是還不足三個月的孩子。

大頭又說,有一種鷹隼,是鷹裡面最聰明的,也是最容易被馴服的。直到今天,生活在沙漠中的阿拉伯人,還依靠鷹隼來尋找水源。

大頭說得興起,嘴角唾沫星亂濺,好幾次都噴在我的臉上,他還沒有發覺。後來,大頭越說越高興,他唱起了青海花兒。青海花兒是和陝北信天游一樣出名的歌唱形式:

半圓的鍋鍋里烙饃饃,

藍煙兒把莊子罩嚴了;

搓著個面手了送哥哥,

清眼淚把腔子泡濕了。

………

花兒的歌聲緩慢悠長,充滿了憂傷,就像我小時候經常聽到的陝北信天游一樣。這種凄迷的歌聲讓人沉醉,更讓人傷感。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聽到大頭的青海花兒。

在這片高原上,獵鷹都是祖傳的,傳了幾百年幾千年。自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野生動物保護法頒布後,鷹被列入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獵鷹則成為了盜獵。因為,和五步蛇一樣,鷹已經越來越少了。

三天後,大頭告訴我說,他們已經看好了一處鷹巢,看到我急著要,他們今天就去獵鷹。

此前,我聽說了獵鷹的種種驚險經歷,就對大頭說:「是不是很危險啊?」

大頭說:「我干這行幾十年了,還沒覺得有什麼危險,沒事的。」

鷹是鳥類中的獅子,獵鷹的危險程度絲毫不亞於獵取獅子。

那天早上,我跟著大頭去獵鷹。隨同的還有兩個40多歲的男人,一個叫綁穩,一個叫拴牢,他們是一對叔伯兄弟。在西北農村,很多成年人的名字都很口語化,因為父母不識字,所以孩子剛剛出生的時候,父親就走出家門,第一眼看到什麼,就用什麼做孩子的名字。所以,柱子、牛娃、拴狗等都做了男孩子的名字,而麥子、梨花、香草等都做了女孩子的名字。大頭說,綁穩出生的時候,他的父親走出家門,看到有一個在縣城讀書的少年給自行車后座上綁鋪蓋卷。少年的父親在一邊喊:「綁穩啊,別掉下來。」就這樣,綁穩就做了他的名字。而拴牢剛出生的時候,他的父親看到鄰居在拴牲口,拴牢就這樣做了他的名字。

據說,因為獵鷹太過危險,當地的男人只有在有了兒子後,才能去獵鷹,擔心會絕後;親生兄弟兩人,也只能一個人去獵鷹。這是幾千年來遺留下來的古訓,獵鷹人必須嚴格遵守。

我們坐在一輛農用三輪車上,大頭開車,我和綁穩、拴牢坐在車廂里。車廂里還放著一對鈸兒,黃銅製成,拍擊後會發出巨大的令人心悸的響聲,西北人叫做「恰恰」。它屬於西北人所說的「鑼鼓傢伙」中的一種。還有一副自製的銃槍,用火藥,點燃引線後也會發出巨大的響聲。每年正月十五打社火的時候,這種銃槍就派上了用場,西北人叫做「三眼銃」。我不明白他們拿這些東西,能派上什麼用場。

綁穩和拴牢都沉默寡言,臉上帶著怯怯的神情。我對他們說話的時候,他們總是憨厚地笑著,一邊頻繁地點頭,一邊嘴裡含糊不清地答應著。

農用三輪車在高原上行駛著,風很硬,像鞭子一樣抽打在人的臉上,火辣辣地疼痛。每過一座村莊,我都能看到蹲坐在人家門口的懶洋洋的藏獒,鬃毛披拂,威風凜凜。在這片高原上,這種看守羊群的狗隨處可見,而在高原之下的城市裡,這種被稱為「東方神獸」的動物,一頭就被炒到了上百萬元,甚至上千萬元。

農用三輪車開到了小路的盡頭,就停下來了。橫亘在面前的是一座山峰,山峰切斷了小路的去向。大頭扛起繩索,綁穩拿著鈸兒,拴牢持著銃槍,我跟在他們的身後,一起向山頂攀登。沒有路,我們繞過巨大的石塊,在草叢中尋找著可以通過的空隙。這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