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暗訪黑醫窩點 第五節 醫改怪胎:民營醫院

醫托產生的根源是,普通老百姓認為公立醫院收費高昂一些。為了少掏錢看好病,患者來到私立醫院,沒想到在私立醫院掏了更多的錢,而疾病根本不能得到治癒,反而耽擱了病情。多年來的醫療機構改革,最終落到了這樣慘痛的結局,這是讓人痛徹心扉的悲哀。不知道以後,會有什麼好的解決辦法。

私立醫院,現在被稱為民營醫院,說到民營醫院,就不能不說到莆田人。

福建莆田有一個秀嶼區,據說每年的醫藥品醫藥器械訂貨會在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舉行,為什麼?因為秀嶼區的人在全國各省市開辦了上萬家與醫療行業有關的企業。秀嶼區有一個地方叫東庄,聽說家家戶戶都有人在外地開辦民營醫院,有的是兄弟幾人,一人在一個城市開辦一家醫院。據說,全國80%以上的民營醫院都是由東庄人創辦的,而東庄開辦的民營醫院和相關企業所創造的利潤,超過西部某邊遠省份。

我在莆田採訪的時候,有一次遇到了一位開酒店的男子。他曾經做過多年的醫藥行業,後來覺得自己「良心發現」,想做正經生意,就不再從事醫藥行業。然而,他對醫療行業的內幕了解頗深。

二十年前左右,他們從稻田裡走上來,洗乾淨腿上的泥巴,穿著西裝,一路北上,來到城市,首先選擇一家街面的店鋪,作為診所,然後再臨時聘請醫生。他們只會種田,不會行醫。那時候流落江湖的醫生普遍醫術較差,要麼是街口賣狗皮膏藥大力丸的,要麼是特殊年代的赤腳醫生,還有些是自費上大學而沒有分配到工作的人。正規的公立醫院會定期淘汰一批醫療設備,他們再以極低的價格購買,繼續使用。

有了店面,有了人員,有了設備,醫院就開張了。這樣的一家醫院,投資一萬元就具有相當的規模。

為了吸引患者,他們在電視報紙上大打廣告,編造虛假信息。年齡大的醫生,就號稱北京醫科大學或者醫學研究會的專家、協和醫院的客座教授;年齡小的醫生,就說是從美國歐洲留學回來的國際頂尖人才、某方面的權威人士。這些醫院剛起步的時候,都是掛著「性病專科」、「婦科專家」、「不孕不育」的牌子,因為這幾種疾病最好蒙人,最容易騙錢。

那時候,很多人還熱衷於夜晚聽電台廣播,電台廣播都有一個節目叫「午夜悄悄話」,那就成了這些小醫院的天下。不明真相的聽眾打進電話,主持人——其實就是這些醫院的醫生替你分析病情,然後讓你坐什麼什麼車,到哪裡哪裡找著名專家確診,而所謂的著名專家,其實就是他自己。

那時候人們普遍對軍醫很神秘,他們就號稱老軍醫,有著多年治療性病的經驗。很多患了性病或者懷疑自己有性病的人趨之若鶩。他們先和你套近乎,詢問你的家庭收入等等情況,如果你沒有結婚,他們就將簡單的尿路感染說成不孕症的前兆;如果你結婚了,他們又會說是艾滋病的前兆。他們毫不負責任地,故意加重你的心理負擔,讓你大把大把掏錢買葯。那時候性病剛剛死灰復燃,而此前的幾十年,中國這片土地上,梅毒花柳病等性病絕跡,老軍醫又如何能夠接觸性病?如果真是艾滋病,他們又如何能夠治癒?

如果在這個地方,生意做得很好,他們就擴大經營;如果生意不好,他們就換個地方,重開舊業。總有一款老實人適合你,總有一個地方適合行騙。

這位有正義感的莆田老闆說,絕大多數民營醫院都是依靠坑蒙拐騙起家的。

這些依靠坑蒙拐騙的小醫院有了原始積累後,就開始進軍公立醫院。

那時候承包公立醫院的科室很容易,只要交錢,就能租到科室。而公立醫院也樂於將那些聽起來很髒的科室承包給這些莆田人。這些科室往往是性病科、皮膚科、婦科等等。這些精明的莆田人背靠大樹好乘涼,登堂入室,游擊隊變成了正規軍,而患者更會相信,他們的收入更會增高。他們對外宣稱是某某公立醫院,其實和某某公立醫院沒有任何關係。這就如同我在公安局的樓下租一間門店開包子鋪。我也可以對外號稱我是公安局的人,我們的包子是公安局的包子。

一位開了多年小醫院,而現在成了民營醫院副院長的人說,那時候的人很好騙,因為他們相信電視上說的。他們就在電視上加大宣傳。電視台從來不會審查醫院的資格和信息是否虛假,只要給錢,讓他們播放什麼,他們就播放什麼。那時候的報紙也是一樣,翻開報紙,下半個版面全是性病廣告。這些廣告都是他們這些民營醫院登載的。那時候的人信息不發達,也很少人有電腦,對性病沒有多少了解,醫生說什麼就是什麼。所以,一個簡單的性病,沒有一萬元是不能治癒的。而一萬元,就會讓很多人傾家蕩產。

而患者更不會相信,公立醫院也會騙人。

在沒有做記者之前,我在政府機關上班,那時候每月都有跟著領導出差的機會,去長三角珠三角,去東北和西南,去很多經濟發達的大城市,馬不停蹄,招商引資。

那時候的我很傻很天真,每到一地,照顧領導休息後,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間,放一池溫水,浸泡其中,暖暖的水溫讓身體的每個毛孔都打開了,感覺自己像一片羽毛一樣飄蕩在這座陌生城市的上空,又像一片樹葉一樣隨風蕩漾無拘無束。我常常就這樣躺在浴缸中浸泡很長時間,有時候手中還會拿著一本書,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到了後半夜,水溫下降,我才會醒來。那時候的我並不知道浴缸不幹凈,我根本就沒有防範意識。

有一次,我回到縣城,感覺到下身有些疼痛,就趕快翻書查看,懷疑自己得了性病。那時候,我不好意思去公立醫院,也不知道公立醫院裡是否有治療這個部位的科室。我覺得這種疾病見不得人,又不知道如何求醫,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對照著相關書籍中的描述,我懷疑自己得了什麼很嚴重的性病。這種心理的疾病恐慌讓我常常夜不能寐。我茶飯不思,迅速消瘦,做事恍恍惚惚。有一天晚上,我在電視上看到本市中醫醫院有性病科,專治各種性病。我想,我可能得了很嚴重的性病,乾脆去那裡看看。

我現在還記得那家性病科室是在一個很小的房間里,一個鶴髮童顏的老者,面容清癯,看起來醫術高深;一個小年輕,又瘦又小,眼睛骨碌碌亂轉。他們都說著普通話,而我們那裡的醫生都說著本地方言。說著方言的我們對那些來自南方的說著醋溜普通話的人有一種天生的敬畏。他們來自繁華的地方,他們見多識廣,他們是財富的象徵。

老者先給我號脈。他像高僧入定一樣眼睛微眯,臉上風平浪靜。少頃,他睜開眼睛說:「你得了很嚴重的性病。」我當時差點嚇死,這種見不得人的骯髒的疾病,怎麼就讓我碰上了?老者問:「你最近是不是身體消瘦,食欲不振?」我趕緊點點頭,我膽怯而虔誠地望著他,就像少女望著佈道的神父一樣。

正在交談時,門外進來一名女子。那個女子穿著時尚,長相漂亮,卻滿臉愁容。後來我想,她可能是一個妓女。妓女看到我,就大大方方地站在一邊,絲毫也沒有避諱。老者讓我脫下褲子,我當時很難為情,因為身邊有一個女人,而老者說:「這是科學啊,在科學的面前是不能有絲毫害羞的。」我那時候很傻,聽著老者聖人一樣滿含哲理的話,更加相信了他醫術高明。可是,看著妓女,我還是很難為情。後來,妓女背過身去,我才脫下褲子,老者看了一眼就說:「哎呀,很嚴重啊,很多種性病啊,如果不趕快治療,你活不過半年了。」他說出了好幾種性病的名字。這些名字我在那本書中都見到過。

穿上褲子後,我小心地問老者:「要治療好,需要多少錢?」老者說:「如果你一次性治癒的話,需要12000元;如果分期治療的話,第一個療程8000元,第二個療程8000元。當然,一次性治癒最合算。」

那時候我一個月只有四五百元錢的工資,12000元對我來說,是一個天文數字。我心中充滿了恐懼。我看到那名女子聽到老者的話時,也面露難色。

老者就問:「你有多少錢?」

我說:「我只帶了100元錢。」那時候我經濟拮据,囊中羞澀,僅有的工資還要補貼家用,身上常常只裝二三十元,而裝上100元就有了富翁的感覺。

老者對那個小年輕說:「那就先開100元錢的葯。」

小年輕拉開裡面桌子的一個抽斗,取出一個小瓶子,從瓶子里倒出了一點點紫色顆粒狀的藥物,包在紙片里,交給了我,他說:「早晚各一次,清洗下身,三天後再來檢查。」

回家後,我把一點點顆粒狀的藥物倒入臉盆,加上水,盆中的水立即變成了紫色。我突然想,這不就是高錳酸鉀嗎?上中學的時候,我喜歡做各種實驗,所以對實驗室的常用藥物很熟悉。而高錳酸鉀,在藥店里兩元錢可以買一瓶。老者和小年輕給我的這指甲蓋大小的高錳酸鉀,只能值一毛錢,而他們要了我100元。如果我按照他們的要求,給他們12000元,估計他們就會給我一瓶高錳酸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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