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訪傳銷窩點 第三節 弟弟的傳銷瓜葛

西北農村每天兩頓飯,早晨十點左右一次,下午四點左右一次。

吃完早飯後,我一個人來到村外的墳地里。墳地距離村口有幾百米,村中老了人,都埋在這裡。父親、根生伯、萬靈伯的墳塋都挨在一起,父親的墳頭上有兩棵小柏樹,那是弟弟從懸崖上移植到這裡的。柏樹的枝葉間掛著星星點點的白雪,荒草在寒風中抖動著,看了讓人心酸。根生伯和萬靈伯的墳頭上都插著花圈,根生伯墳頭上的花圈更新些,而萬靈伯墳頭上的花圈則只剩下了骨架。

現在,他們三個老哥們兒還在一起,互相陪伴著,應該不會孤單了吧。

又開始下雪了,狂風夾著雪粒,打在臉上,異常疼痛。放眼望去,四周只有我一個人,這裡非常寂靜。天氣很冷很冷,我的心也很冷很冷。

我拿出了紅塔山,一根一根點燃了,一共點燃了三根,分別插在父親、根生伯、萬靈伯的墳頭上。紅塔山,那是他們眼中最好的香煙。有一次,村子裡來了一位當官的,好像是搞調研,給見到的每個農民發了一根紅塔山。根生伯捨不得抽,別在耳朵上,等到發煙的人走遠了,他從耳朵上取下香煙,翻來覆去地看著:「哎呀,這就是人家說的紅塔山?」萬靈伯叼著旱煙鍋子說:「什麼時候咱也能天天抽上紅塔山,那就到共產主義社會了。」

我跪在他們的墳前,任風雪吹打著我。我知道我難得從南方回來一趟,再見到父親他們的時候,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我相信,父親、根生伯、萬靈伯能夠知道我回來了,能夠看到我回來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妹妹和弟弟也來了,也跪在我的身邊。他們可能找不到我,知道我肯定來了墳地,就趕過來了。先是妹妹哭了,然後我和弟弟也哭了,我們在父親的墳前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幾乎昏厥。

又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母親來了,母親拉起我們說:「回家吧,你爸爸知道你們現在生活得好,就放心了。你們都甭傷心。」

我們站起身來,父親墳前留下三個跪拜的雪坑。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努力,我時刻告訴自己:我和他們不一樣,一點也不一樣。我的這些同事們絕大多數都來自城市家庭,很多人的家庭都很富裕。他們小時候沒有受過像我這樣的苦難。他們不用自己努力就有房有車,有屬於自己的物質幸福。而我什麼都沒有,我是拿著二百元錢來到城市的,我是為了省錢跟在公交車的後面一路奔跑著去招聘的,我是喝著別人喝剩的礦泉水去找工作的……所以,我必須努力,我必須改變自己的命運,我也只有依靠自己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和家庭的命運。

城市富裕家庭和農村貧窮家庭,中間的差距讓人難以想像,簡直要以光年計。三十年前,當「他」的父親穿著嶄新的中山裝走進機關食堂吃飯的時候,「我」的父親背著耱條走在風雪瀰漫的山路上;當「他」吃著零食坐在電視機前觀看動畫片的時候,「我」餓著肚子裁剪水泥包裝袋給自己製作作業本。二十年前,當「他」的父親開著私家車賓士在城市寬敞的馬路上的時候,「我」的父親手持鋤頭在責任田裡揮汗如雨;當「他」帶著女朋友在公園裡卿卿我我的時候,「我」在煤油燈前刻苦攻讀。十年前,當「他」的父親站在自己家的別墅陽台上眺望遠方的時候,「我」的父親因為沒有錢交醫療費而不得不回家養病;當「他」登上飛機去異國留學的時候,「我」因為債台高築而不得不來到他生活的城市打工……這三十年來,「他們」家步步為營,「我們」家一無所有。這三十年來,「他」享受到了人世間的一切幸福,而「我」遭受到了人世間的一切苦難。現在,「我」要趕上「他」,要讓「我」的孩子像「他」的孩子一樣,這又談何容易。

然而,我沒有退路,我必須全力以赴,為了我的家庭,為了我的孩子。

也是在這次回家的時候,我聽到了弟弟深陷傳銷窩點的事情。

弟弟在縣城蹬三輪車,縣城距離家鄉幾十里山路。有一段時間,經常會有一些穿著西裝的男子和穿著套裝的女子坐弟弟的三輪車。他們看起來精神煥發,很像有錢人。男子的頭髮油光可鑒,統一梳向後面,很像官吏;女子的臉抹著脂粉,又香又白。但是,他們的做派卻一點也不像有錢人。當時,縣城已經有了計程車,在縣城裡跑,不論多遠,都是三元錢,三輪車是一元錢。這些穿西裝的和穿套裝的不坐計程車,而坐三輪車,坐三輪車的時候還要討價:「五毛行不行?我身上剛好有幾毛錢零錢。」

剛開始,弟弟想,五毛就五毛吧,但是,他們一次次地五毛,弟弟就感到不對勁。而且,他們去的都是郊外的村子。這些人在幹什麼,弟弟一直不知道。曾經有一次,弟弟問過一個女人,那個女人說他們在搞科研。弟弟心中充滿了疑竇:在破村子裡能搞成什麼科研?

弟弟在縣城蹬三輪車的時候,住在一戶人家的院子里。那戶人家有幾間舊窯洞,窯頂已經熏黑了,用報紙裱糊著,報紙又脆又黃,上面印著「批林批孔」和「農業學大寨」的內容。為了省錢,弟弟和一個同樣蹬三輪車的人住在一面窯洞里。這個留著小鬍子的人叫安康,比弟弟大幾歲。他說他出生的時候,他父親正在陝西安康討飯,回來後就給他起了這樣一個名字。他出生後,家裡分了責任田,父親再也沒有出去討飯,日子真的過得很安穩,身體也健康。

有一天,安康對弟弟說:「我們蹬三輪車能賺幾個錢,我一個同學在賣化妝品,一月就能賺一萬元,前幾天剛剛從香港講學回來。」弟弟問安康的同學在哪裡,安康說就在縣城裡。他也想去賣化妝品,要帶上弟弟一起去。

毫無社會經驗的弟弟動心了,就跟著安康去賣化妝品。剛開始的時候,人家還要培訓他們,給他們上課,就在那個縣城郊外的村子裡,說什麼只要你賣得好,就能一級一級向上升,從普通經理到白銀經理,再到什麼黃金經理、白金經理、鑽石經理,而鑽石經理的財富連美國總統柯林頓都羨慕。弟弟和安康聽得如痴如醉,幻想著以後當了鑽石經理,也讓柯林頓羨慕羨慕,給咱中國人爭口氣。

要在這個化妝品公司賣貨,還有門檻,那就是,每個人進來要先交2000元。那時候的2000元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能夠買一台19寸的彩電,而彩電當時在農村還很少。

安康和弟弟商量了一番,兩個人就把吃飯的家當——三輪車賣了。然後又東借西湊,總算有了2000元錢,就屁顛屁顛地給人家送過去了。安康的同學接到錢後,眉開眼笑,嘴巴都笑歪了。弟弟說他從來不知道一個人會高興成這個樣子。

交了錢後,他們被帶到了縣城裡的一幢樓房裡,他們的行動反而受到了限制。幾個小夥子白天黑夜都跟著他們,不讓他們出門。這些小夥子逼迫他們寫出所有人的電話號碼,然後用房間里的一個固定電話撥打出去。

這個單元房的門窗都被關死了,窗帘一天到晚都拉著,透不進一絲陽光。他們吃喝拉撒都在這個單元房裡,他們與外界徹底隔絕了。

到了現在,弟弟才知道進入了圈套。他們又驚又怕,食不果腹,人家柯林頓才不會羨慕這種生活。

弟弟和安康想著怎麼脫身。但是,他們不能交談,他們一說話就會遭到那幾個小伙的呵斥。

有一天,安康的同學進來了。他像個貪官一樣腆著肚子說來看望他們,臉上還掛著慈祥的微笑。弟弟和安康心領神會,兩人奔進廚房,一個拿起切菜刀,一個拿起鍋鏟,抵住「貪官」的脖子,讓他把吞下的錢吐出來。

貪官嚇壞了,沒有血色的臉上冷汗直冒。他告饒說,可以放弟弟他們走。

弟弟說:「把錢拿出來。」

貪官說:「錢已經交給了上級,我做不了主。」

弟弟說:「你做不了主,今天就把你的頭割下來。」弟弟拿著菜刀的手一使勁,貪官的脖子上就有了紅印子。

貪官嚇壞了,跪在地上說:「求求你們,別殺我。」然後,他對那幾個打手說:「快讓老闆把錢退了。」

最後的結果是,一個打手出去了,拿來了4000元。弟弟把錢裝在身上,菜刀依然抵在貪官的脖子上,押著貪官來到了樓下。打手們一直跟在後面,想報復。弟弟在樓下的過道上,看到有一輛拉著竹竿的四輪拖拉機停在路邊。弟弟一刀將捆綁竹竿的繩子砍斷了,竹竿嘩啦啦地落下來,擋住了打手們的路。打手們氣急敗壞,跳著腳叫罵。弟弟把貪官一把推倒在竹竿上,和安康逃跑了。

後來,弟弟對我說,他小時候經常聽父親講「關雲長單刀赴會」的故事,所以那一刻就想到了關雲長,沒想到《三國演義》救了他和安康的命。

沒有了三輪車,兩人生活無著,就在建築工地上當小工。

弟弟在敘說自己的驚險經歷時,神情平靜,就像在敘說別人的故事。我們一家人聽得膽戰心驚。

弟弟說:「如果當時真的要不到錢,我就一刀砍了他。」

母親擔憂地說:「你把人家殺了,你怎麼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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