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暗訪代孕群落 第六節 奪命追殺

一周後,這座縣級市的郊外發生了一起斗歐事件,兩幫流氓打架,人數多達近百人。警察和武警趕到時,流氓們做鳥獸散,有的跑進了附近的幾幢居民樓里,有的逃進樹林里。警察武警包圍了居民樓和樹林,逐一排查,近百名流氓最終一一落網。

在這裡,警察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警察在一間居民房裡發現了四名孕婦。孕婦們有的躲在衣櫃里,有的躲在床下,還有的躲在廁所里。一個家庭里有一個孕婦不稀奇,有兩個孕婦很少見,有三個孕婦匪夷所思,有四個孕婦讓人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為什麼。

孕婦們承認自己都是代孕媽媽,而在警察們查房時,廚娘冒充當地人逃脫了,而四個操著外地口音的代孕媽媽挺著大肚子,沒法逃脫,只好束手就擒。

於是,四個孕婦被帶到了醫院做身體檢查。我接到線索後,也趕到了醫院,看到這四個代孕媽媽就是我在那幢殘破的居民樓里所見到的那四個孕婦。

我坐在醫院走廊的連椅上,突然看到候診者的人群中,有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原來是阿玉。對,就是阿玉。原來她躲藏在醫院裡,觀察情勢。

阿玉也看到了我,她慌慌張張地順著樓梯跑下去,跑到門診樓的門口,鑽進了一輛計程車里。顯然,她們已經知道了那篇稿件是我寫的,她們可能還以為這些代孕媽媽被發現,是我提供的線索。

每到夜晚,小城市就行人稀少,而這天又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路上更難得見到一個人影。我獨自走著,懷揣著自己的心思。突然,從後面飛馳來一輛小轎車,我下意識地躲避在人行道的台階上。小轎車駛到我的身邊時,戛然而止,車門打開,鑽出了三名男子。

我加快了腳步,用眼睛的餘光觀察他們,自從暗訪乞丐後,我就時時提防會遭到暗算和報復,夜晚一個人不到萬不得已都不敢出門;遇到有人靠近我就趕快躲開;陌生的電話來找我出去,堅決不去;報紙上也不敢出現自己的真實姓名,包里經常裝著鋼管之類的防身武器,至於網聊什麼的約會什麼的,更與我無緣……我明白自己行走在刀尖上,我在明處,報復的人在暗處,稍有不慎,就會有殺身之禍。

我偷眼看到走在最前面的一個男子從衣服下抽出砍刀,後面的人手中也都拿著棍棒。我下意識地放足狂奔,他們在後追趕。這條路非常幽靜,連一個行人也沒有。那輛小轎車呼嘯著超過了我,堵住了我的去路。那時候我不知道哪裡來的那麼大的力氣,一縱身就翻過了人行道邊的圍牆,那道圍牆足有兩米多高。

我掉落在了草叢中,他們也攀上了牆頭,我爬起身,在齊膝的荒草叢中拚命狂奔,腿腳和胳膊都被劃破了。我跑到了一條穿越這座小城市的河邊,扭頭看到他們已經跑到了我身後十幾米的地方。我來不及多想,一頭撲進小河中。

小河的水很深,一下子沒過了我的頭頂。後來,我才聽說,這條小河每年都有人淹死。我的游泳技術一般,可是那時候我很清醒,只要他們不下水,我就能保證安全。我努力遊了十幾米遠,回頭看到他們站在岸邊跳著腳叫罵,可能他們都不會游泳,也可能他們會游泳,但沒有勇氣跳進冰冷的河水裡。

我繼續向前游著。他們在河邊站立了幾分鐘後,就氣急敗壞地離開了。遠處劃來了一條船,是打撈河面漂浮物的小木船。木船划到了我的身邊,我爬上木船,對驚愕的船夫說:「不小心掉到了河裡。」

這是我從業以來第一次被人追殺,後來,我被人追殺了很多次,都比今天要驚險得多。

我不知道這三個男子是我在哪一次採訪中得罪的人,有可能是代孕公司,也有可能是以前暗訪中的黑社會酒吧,還有可能是另外哪篇稿件得罪了哪個人物。小城市關係錯綜複雜,踩一腳狗屎,就會得罪了狗,狗主人也不滿意。如果稍有不慎,就會惹來大麻煩。

第二天,我在床上睡了一天,不敢出門。我擔心他們會在報社的周邊活動,伺機報復我。我想報警,但是又沒有任何證據。然而,我最擔心的,是我用了幾年的數字傳呼機,這是我當時唯一的奢侈品,也是我與外界唯一的聯繫方式。儘管我已經工作將近兩年了,但是我對上千元的一部手機仍然是可望而不可即。

值得慶幸的是,我的背包是防水的,我把傳呼機外面的水揩乾,放在太陽下晒晒,又能使用了。

第三天,我又去採訪了,這次是要去一個鄉鎮。

我採訪一個收藏了各種各樣各個時期的結婚證的人。

剛走到鄉鎮的街道上,傳呼突然響了,一看,是報社的電話號碼。我找到公用電話亭回過去,是社長辦公室的電話,電話那邊一個男子問:「你在幹什麼?」我說我正在採訪。他說:「你不要採訪了,馬上回來。」

我預感到大事不好,可能是代孕媽媽的事情,也可能是那家海鮮酒樓的事情。這些天里,海鮮酒樓就像一顆揣在懷中的定時炸彈,說不上什麼時候就會爆炸。

我心情沉重地登上了回小城市的汽車,先走進了副總編的辦公室探尋消息。在這家報社裡,副總編是唯一賞識我的人。副總編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神情憔悴,他說:「昨晚我一直找人談,想把你留住,但是留不住了,上面不同意。沒辦法。」

我知道副總編所說的上面是指誰,我徑直走向社長辦公室,這是我在這家縣級報社工作兩個月來,與他的第一次見面。

我走了進去,他馬上就非常客氣地站起來,那種恭敬不像是對待自己手下的員工,倒像是在迎接上司。他身材矮小,神情猥瑣,勾腰塌背,頭頂上幾乎掉光了頭髮,如果他走在鄉村的大道上,人們會把他當成一個背著竹筐的拾糞老頭。

我一言不發,只是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只要我站在他的面前,他就應該知道我的來意。他說:「我感到很傷心,但是你又不能不走。我們這裡的人都好面子。」他從抽屜里拿出一盒香煙,抽出了一根,顫抖著手指點燃了,我看到他好像心存恐懼。

他說:「我本來不抽煙的,但是今天心裡難受,就抽一支。」然而,他抽煙的姿勢很老練,吸一口,吞進去,悠悠吐出來,他的嘴唇也在顫抖。他躲避著我的眼睛。

黃鼠狼想吃雞,先假惺惺地對雞說:「我很難受,本來不想吃你,但是又不能不吃你。」

他說:「等一會兒,你回辦公室寫好辭職書,把辭職手續辦了。」

我說:「不用去辦公室了,現在就寫。」

我從他的桌面上拉過一張紙,只寫了四個字:「本人辭職。」然後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那一刻,我對這個道貌岸然虛偽做作的人,和這家謊言滿紙、假大空洞的報社,還有這個小城市壓抑的空氣,感到了極度的厭惡。

後來,這個社長因為貪污而被免職。這是我幾年後聽說的事情。

從這家報社的辦公樓走出來,天空中又下起了小雨。我一個人走向出租屋,心中充滿了凄涼和無奈。辭職了,或者說被解僱了,我就不能再待在這座小城市裡。然而,我去哪裡?天下之大,哪裡才是我的容身之所?哪裡才能給我提供一個工作的機會?

為什麼我這樣時乖運蹇,為什麼命運總在捉弄我,為什麼生活剛剛穩定,又要再受波折?為什麼我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業?

是我自己不努力嗎?我非常努力。是我自己不敬業嗎?我非常敬業。是我自己沒能力嗎?我很有能力。但是,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命運總在跟我開這種殘酷的玩笑?

那天,我在雨中走了很久很久,全身都被雨淋濕了。後來,我不知道走向哪裡,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著,我忘記了害怕,忘記了就在前天,我還被黑社會持刀追殺。我顧不上這些了,我甚至幻想著他們會突然出現,將我砍殺,我絕不反抗,只要我死後,他們能夠給我父母一筆賠償金就行。

路邊有一個廣場,廣場空無一人,我在廣場邊濕漉漉的木椅上又坐了很久很久,坐得全身都幾乎麻木了。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此前已經有兩個月沒有抽煙了,此刻我迫不及待地想抽煙。煙火熏得我的指頭疼痛難忍,燙得我的嘴巴火燒火燎,我想讓肉體的痛苦減輕心靈的創傷。

這個世界太不公平了,我很善良,我很正直,我很勤奮,我從來都是與人為善,我用各種道德和法律規範嚴格要求自己,我從來不會違法亂紀,我做這種職業,總是想做得最出色,事實上也能做到最出色。可是,為什麼我會落到這種下場?

我為什麼不能學壞?我為什麼就不能做一個壞人?像他們那樣,陽奉陰違,兩面三刀,攫取公利,中飽私囊。他們很壞很壞,他們頭上長瘡身上流膿,他們身上每一個毛孔都流著骯髒的臭水,然而他們卻生活得富裕快樂,如魚得水。生活,你他媽的是個什麼玩意兒?

我一定要做一個壞人。

好人一生坎坷,壞人長命百歲。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在長椅上坐到了什麼時候,心中充滿了痛苦和無助。我彷彿看到自己被釘在木柱上,忍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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