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暗訪酒托群體 第五節 做酒吧清潔工

有一天,我正在路燈下邊看書邊等客,一個50多歲的男子走過來了。他穿著藍色西褲,白色長衫,戴著近視眼鏡,是那個年代最普通的打扮,我猜不出他的身份。

他問我看什麼書,我不好意思地展開封面,那是我幾天前從舊書攤上淘到的一本名叫《蠅王》的長篇小說,是英國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戈爾丁的代表作。男子笑著說:「看得懂嗎?」

我說:「以前有過一本,後來弄丟了,這本是才買的舊書。」

男子感到很驚訝,但是他沒有繼續說《蠅王》,他說:「我想去火車站,去不去?」

這裡距離火車站足有五六公里,一般人都會打的的,沒有人會坐三輪車。看到我遲疑,他說:「上火車的時間還早,我想坐著車看看沿路的風景。」

我答應了。直覺告訴我,這個50多歲的面目白凈的男人不是一般人。

坐在三輪車上,他問我是哪裡人,多大了,家中還有些什麼人,我就老老實實地回答了。他聽到我的談話中夾雜著喘息,就說:「別著急,時間還早著呢。你慢慢騎。」

我們沿著江邊寬闊的馬路,慢悠悠地向前行駛,路邊不時有攜手並肩的情侶和跑步的老人。偶爾會有小轎車疾駛而過,捲起的落葉吹打在我們的身上。

他問:「你以前都做過什麼?」

我猶豫了一下,就說了自己這些年的經歷。這些年的經歷一直壓抑在心中,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現在,我告訴了這個陌生人,這個不會對我造成任何傷害的陌生人,我突然感到輕鬆了很多。我長出了一口氣,心胸豁然開朗。

他坐在三輪車裡沒有說話,我聽到他在嘆氣,聲音很輕,像飄落了一片枯葉。過了一會兒,他說:「你有什麼聯繫方式?」

我告訴了他我的傳呼號碼。

這段路程我們大約騎了一個小時,來到火車站廣場,他下了三輪車,告訴我說:「這幾天你的傳呼別關機,我會聯繫你的。」

按照路程的長短,他應該給我10元錢,但是他給了50元。我說我沒有錢找你,我只要10元錢。他說不要找了,你太不容易了。

這句話說得我眼淚差點流出來。

我看著他穿過車站廣場,夜晚的火車站旅客稀少,他走進了候車大廳,他站在門口向我揮揮手,然後才走進去。

離開火車站,我一路都在想著,他是誰,他為什麼會說聯繫我。我突然後悔沒有要到他的手機號碼,然而,如果他有手機,他就是有錢人,他會把手機號碼告訴一個陌生的三輪車夫嗎?

那家報社宣布破產了。

那天大家互相通知,一起來到報社,看到法院的工作人員將報社的設備拉到卡車上。所謂設備,也就是一些破舊電腦和陳舊辦公桌。工作人員將門封了,封條上的大紅印章異常鮮艷奪目。牆壁上,一張紙片在風中呼啦啦地抖動,上面寫著:「某某,上班遲到,扣50元;某某,版面錯別字,扣50元……」報社在最後階段陷入了瘋狂,越沒有錢,越要狠扣大家的血汗錢,而沒有錢發,也就無所謂了,愛扣多少就扣多少。這張在風中抖動的紙片,成為我對這張報紙最後的記憶。

卡車拉著報社僅有的家當離開了,這幢大樓也消除了報社的所有印痕。此後,會有別家公司搬進這幢大樓,但後來者可能不會知道這裡曾經是一家報社,這家報社曾有過跌宕起伏和悲歡離合,這幢大樓里曾有一群熱血青年生活過。

沒有人說話,大家的眼中都含著淚花。後來,有人默默離去,有人默默相隨。走到了岔路口,有人提議說:「吃頓飯吧,吃完飯就散了,各奔前程。」大家又默默地來到一家小飯店,每人都把自己身上的錢掏出來,湊了一百多元,兩張桌子並在一起,炒了幾盤菜,一大盆米飯。這就是我們最後的聚餐。

後來,這張飯桌上的絕大多數人再也沒有見到過,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哪裡?不知道他們生活還好嗎?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們都應該結婚生子了吧,祝願他們家庭幸福,也祝願他們生活都好了起來,不再忍受貧窮。

人生就是這樣。一個人一生要經過很多驛站,當你告別前一個驛站的時候,你不知道還會不會回來,還能不能再見到這個驛站的朋友;當你到達下一個驛站的時候,你不知道這個驛站是什麼樣子,又會結交哪些朋友。

人生又是一輛長長的列車,在起點的時候,你會認識很多人,他們和你一起開始這段旅程,而在每一個車站,都會有人下車,你無法知道此生還能不能見到這些下車的人。你也要下車,但是你不知道你會在哪個車站下車,會在城市車站,還是小鎮車站,還是荒山野嶺的小站。你也不會知道是你一個人下車,還是和別人一起下車。

人生充滿了太多的不可預知。人生很殘酷。

聽說那家報社欠了印刷廠上千萬元,還欠了員工幾個月的工資,印刷廠把報社告上了法庭,法庭強制執行,拉走了報社所有財產。

又聽說投資方廣告公司把那幾個月的廣告費都收入了自己腰包,報社宣布破產後,這家廣告公司也人去樓空,負責人攜款潛逃。

而受苦受難的,還是我們這些打工者。

主任問我:「你有什麼打算?」

我說:「我還不知道。」

主任說:「真對不起你,當初不帶你出來多好。」

我說:「沒什麼,人生本來就是起起落落,你不帶我出來,我怎麼會知道南方這樣富裕繁華。」

主任苦笑著:「我要先回家了,老婆一直在家等著。我有了好去處,會通知你。」

我點點頭。我沒有老婆,沒有人等我。我的家在鄉村,家中父親卧病在床,我回家不但幫不上任何忙,而且還會讓父母揪心。我有家,但是我沒法回去。

當天晚上,我騎著三輪車把主任送到了火車站,我們在進站口擁抱著,都哭了。很多人走過我們身邊,都好奇地伸長了脖子,他們不明白兩個大男人為什麼還要抱在一起,還要哭。主任說:「保重,保重。」然後就走進了候車室。

送走主任,在回家的路上,我雙腿酸軟,每騎一段路程,就要坐在路邊歇歇。我感到自己一下子被抽空了,一下子沒有了依靠。

我只能在南方飄著。我沒有工作,不知道明天的早餐在哪裡,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裡,但是我不能告訴父母這些,我不能讓父母替我擔心。每次往家打電話,我都會說,我在這裡生活得很好很好,讓父母放心。

幾個月的三輪車夫生活,讓我又黑又瘦,但是身體很結實,胸大肌也突出了,摸在手中硬邦邦的。天氣炎熱的時候,我會光著上身,抽著一元錢一包的劣質香煙,慢悠悠地走過大街;睏倦的時候,我會坐在車上,頭枕著鐵條焊成的欄杆就睡著了;我的嗓門也洪亮了,經常和別的三輪車夫用很粗的話語親切地對罵著;我的雙腳灌滿了力量,會騎著三輪車以最快的速度和別人搶生意。我也習慣了別人的冷淡和嘲弄,別人用髒話罵我,我的心中不起一點波瀾。為了生活,我什麼都能忍受。我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三輪車夫。

只是有時候,心中會泛起一陣苦澀:我的下一步該怎麼辦?該走向哪裡?

有一天黃昏,我剛剛接過三輪車,騎行在大街上,還沒有接到一單活,突然傳呼響了,是一個陌生號碼,我想可能是哪個客戶約我拉東西。自從走上職業化三輪車夫的道路後,我也開始派發名片。

我騎到一個IC電話亭前,撥打電話。

電話撥通了,居然是那天晚上我騎著三輪車送往火車站的那名男子。我幾乎忘記了他,這麼長時間了,他一直沒有聯繫我,我沒有想到他會在今天呼叫我。

他說,他就在距離省會城市有一百多公里的一個縣級市裡。他問我是否願意來他們那裡,他向這家縣級市的日報推薦了我,報社一名副總編讓我第二天前去面試。

我說,願意。

這時候,我還沒有意識到省級報社和縣級報社的差別,我以為全國的報社都是一樣的,我相信憑我的實力,一定能闖出一片天地。那天晚上我只接到了一單活,然後就回家了。我睡在那間門口寫著「意志戰勝一切」的房間里,很長時間都難以入睡,我在想著面試會問些什麼問題,我該如何回答。我設想著我就是那家報社的副總編,我會問些什麼呢?我從包里取出自己的作品剪貼本,看了一遍又一遍。我不知道這些自己精心寫作的作品,能否給自己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坐上了去那家縣級市的火車,然後,來到了那家報社。

那家報業有一幢十層樓房,樓下的幾層是他們的辦公室,樓上的幾層租給了安利公司和幾家保險公司。我真沒想到一家縣級報社居然有這樣的實力。在大堂填寫好了資料後,保安將我帶到了三樓的副總編辦公室。

副總編頭上是一片不毛之地,光禿禿的,就像是葫蘆瓢,閃爍著睿智的光芒。副總編頭顱又圓又大,像地球儀一樣壓在細細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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