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訪血奴群落 第三節 第一次賣血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睡夢中回到了家鄉,家鄉漫山遍野都開滿了鮮花,很多汽車,拉著各種各樣的食品:罐頭、水果、饅頭,還有一扇一扇的豬肉,拉進了村子裡。父親病好了,他和很多鄉親看著這滿車滿車的食品,開心地笑著……

突然,樓梯里響起了叫罵聲,聲音威嚴而急切:「他媽的,起來,都給老子起來,到樓下集合上車。」我從夢中醒來,睜開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我還沒有想明白自己置身何處,是在那個開遍鮮花的家鄉,還是在報社的集體宿舍里?有人走進來了,一把揭開了我身上的被子:「媽的,快點兒下去!」

我側身望去,看到了站在地上的那個人鋥亮的頭皮,熠熠閃光。他是光頭。

天還沒有完全亮,窗外微風吹過,樹葉窸窣,像春蠶咀嚼桑葉,又像千軍萬馬銜枚疾走,房間里的一切都顯得影影綽綽。我摸索著穿好衣服,和少年一起走下樓梯,一樓的那幾隻惡犬看不到了,不知被關在了哪裡。

剛走出那幢大樓,我的屁股上就挨了一腳,光頭站在後面罵道:「這麼慢,騎上豬了?」

我不敢吭聲,跟著人群來到了一棵大樹下。大樹下停著一輛大卡車,卡車上已經有了十幾個人,都站立著,他們很安靜,一句話也不說。

我登上卡車,卡車啟動了,引擎聲異常巨大,轟轟隆隆,像要去打土豪分田地。遠處,是安靜的村莊,有幾聲雞鳴驀地響起,又戛然而止,像被突然凍住了。東邊的天際露出了魚肚白,估計現在才凌晨四點。這輛卡車,拉著這一車人,要去哪裡?

卡車走了一個多小時,來到了一排平房前停了下來。

這排平房很普通,外面貼著雪白的瓷磚,窗上安著玻璃,和那些農村的房屋沒有什麼區別。平房的三面是平展的田地,一面是池塘。最邊上的一間平房門口掛著「某某血站」的牌子,我問了身邊一個人,他說,某某就是這個鎮的名字。這些血液在這裡抽取好後,會被送到縣城的血液中心。

這時候,天空才剛剛放晴,一片一片的白雲像輕紗一樣飄蕩在瓦藍瓦藍的天空,遠處的山峰和樹林縹緲而模糊,有人趕著水牛走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像一張剪紙,顯得很不真實。這種場景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生活,心中湧起一層淡淡的辛酸和苦澀。而身邊這些臉色或蠟黃或黧黑的人,這些頭髮雜亂鬍子拉碴的人,和我家鄉的鄉親們也毫無二致,儘管他們操著不同的口音,但是我能夠看出來他們都來自農村。不是來自農村,誰會來到這裡賣血?

這個時候,城市裡的大多數人還沒有起床,公園裡剛剛出現晨練的老人,街道上的清潔工剛剛清掃完畢,正把掃把放進推車裡,早班公交車剛剛駛上街巷——城市還沒有從沉睡中醒來,然而,在這個偏遠閉塞的血站周圍,已經聚集了幾百人。人群鬧嚷嚷地,擁擠著,推搡著,用沒有來得及刷牙的嘴巴低聲說著,血頭憤怒的聲音大聲罵著……這裡就像一座鄉間集市。

奇怪的是,這群人中還有女子,她們夾雜在一群男人中,就像金黃的油菜花夾雜在綠油油的麥苗中,顯得特別搶眼。她們中,有的人到中年,有的還是20歲左右的姑娘,在這數百人的人群中,她們大約有將近一半。

這些人就是我以前聽說過的血奴。

幾分鐘後,我看到幾個男人拿著竹竿從那一排平房裡走出來了,走向鬧哄哄的人群,他們揮舞著竹竿驅趕著這些血奴,就像驅趕著羊群。血奴們躲避著頭頂上的竹竿,擁擠著,推搡著,最外圍的血奴一邊驚恐地看著竹竿,一邊斜著身子向人群里鑽。很快地,人群變成了長長的幾行,像長蛇一樣扭動著身體,從平房門口一直延伸到了池塘邊。

我夾雜在一行人群里,慢慢地向前挪動,我的前面是杜斌,後面是同屋的少年。人群中有一股臭味,是汗腥味、腳臭味、口臭味,和各種說不出來的臭味交叉在一起的氣味,讓人噁心欲嘔,讓人頭皮發漲。太陽升起來了,照耀著一張張面無表情的臉,照耀著一堆陳舊破爛的衣裳,照耀著一雙雙渴望的眼睛。人群里有人打呵欠,有人伸懶腰,有人流眼淚,有人乾脆坐在了地上,坐著向前挪動。太陽隱進了雲層里,風從不知道什麼地方吹來,涼涼的,夾著一股腥味,是池塘里的爛魚死蝦的氣味,不一會兒,天空變暗,落下了雨滴,雨點很大,砸得地面上的浮塵噗噗直響。有人把衣服脫下來,頂在頭頂上,有人把飯盒舉起來,擋在頭頂上,還有人弓下腰去,給了天空一個倔犟的脊背。後面的人說:「快點快點,」前面的人說:「快了快了。」其實,距離平房還有幾米幾十米。平房裡,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正在給血奴們抽血,每人400毫升,不管願意不願意,只要你坐在面前的凳子上,白大褂一言不發,捋起你的衣服,用橡膠帶綁著你的上臂,在你手背上打幾下,受到刺激而顯得激動的血管就會凸現出來,一針扎進去,黑紅色的血液就歡天喜地地流出來,流進一個塑料包里。

我有些慌亂。難道就這樣讓他們抽我的血,就這樣看著針管扎進我的身體里,那個針頭乾淨嗎?它所扎過的人中,有艾滋病病人嗎?或者有別的血液疾病的人嗎?可是,現在排隊排到了這裡,我又能用什麼借口走開。

我終於排到了平房裡,終於不用淋雨了,我看到杜斌坐在了凳子上,拿出了身份證,身份證上,他的名字不叫杜斌,而叫什麼強,他的身份證後面還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大大的「O」,我不知道那是什麼,為什麼要貼這張紙,後來才知道那是血型。

杜斌抽完了血,臉上沒有任何痛苦的神色,相反還有些興奮,他站起來,走了出去。我坐在了凳子上。

「拿出來。」白大褂說,她的眼中含著輕蔑。

「拿什麼?」我問。

「身、份、證。」她態度生硬,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石塊,狠狠地砸在我的頭上。她高高在上,她有著極度的優越感,她斜睨著我,像斜睨著一個髒兮兮的乞丐。

「沒有。」我只好說實話。此前,我把身份證藏在報社辦公桌的抽斗里。暗訪的人怎麼能帶身份證?

「他媽的沒有身份證跑來幹什麼?」坐在白大褂旁邊一個男子罵道。此前,他一直一言不發,他眼珠蠟黃,眼光陰鷙,像老鷹的眼睛,他長著一張瘦長的臉,面容也像老鷹一樣,讓人望而生畏。他一把抓住我的領口,將我拉到了門外,對著門外的人喊道:「這誰的人?這誰的人?」

光頭急急忙忙跑過來了,眼神恐慌。老鷹把我一把推給光頭:「辦身份證去!」然後自己又走進平房裡。

光頭看著我,惱羞成怒,抬腿就踢了我一腳:「媽的,沒身份證跑來幹什麼?」

我一言不發地走到了一邊。此前沒有人告訴我說,賣血還需要身份證。

賣血和獻血一樣,都需要知道血液的確切來源。義務獻血需要提供身份證號碼,而賣血則需要提供身份證。否則,血站是不會接受來歷不明的血液,因為來歷不明的血液太危險。

那時候,人們剛剛知道了艾滋病,知道了這種致命疾病的來源和傳播途徑,而血液傳播是最重要的一條途徑。

我曾經多次獻過血,在城市中心的獻血車上,每次獻血前,護士都會問:「這半年內還有沒有獻血過?」在得到否定的答覆後,她們才會抽血。按照相關規定,半年內只能獻血或者賣血一次。這也是人體造血功能決定的。

然而,在這裡,為了多賣血,每一個血奴都有好幾個身份證。杜斌的眾多身份證上,只有一個名字叫杜斌,而地址居然是廣西。杜斌可能也不是他的真名。

這裡的人都沒有名字,只有編號,就像囚犯一樣。血頭呼叫你的時候,不叫你的名字,只叫編號。有的編號還有外號,而外號也是血頭喜歡呼叫的代號。嘴角有一撮毛的就叫「一撮毛」,有酒糟鼻子的就叫「紅鼻子」,來自湖北的年齡小的就叫「小湖北」,走路羅圈的就叫「羅圈腿」……我的代號是26,表示我是第26個進入這幢三層樓房的。這裡也有26個血奴居住。

那天午後,血奴們賣完血後,卡車又拉著他們回到了三層樓房裡。他們爭先恐後地來到廚房,大口大口地吞吃著白菜蘿蔔,喝著像洗鍋水一樣的黑色菜湯,然後就滿意地躺在了床板上。這趟賣血,每人400毫升,血站支付200元,扣除血頭和血霸的20%,他們每人可以得到160元。

也是在那天我才知道,血奴的上方是血頭,血頭的上方是血霸。那個呵斥光頭的就是血霸。一個血頭下面有幾十名血奴,一個血霸下面也有好幾個血頭。血頭都是當地的地痞流氓,而血霸則是手眼通天,黑白兩道都玩得轉的人。

血奴們都很感激血霸和血頭,因為他們讓他有了賺錢的機會。然而,他們不知道,血霸和血頭依靠他們賣血,賺得比他們多得多。

一個血奴賣一次血,血站支付200元,自己只能得到160元,有40元交給了血頭血霸。一個血頭手下如果有20名血奴,血奴們每賣一次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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