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騎士 第九節

伊戈牽著籠頭,讓鄧克笨拙地翻上高高的硬鞍。他靜坐於鞍上等待,感覺到眾人的注目。他們在懷疑這個高大的僱傭騎士是否真有能耐。鄧克自己也不禁懷疑,不過答案即將揭曉。

霧野鎮的貓兒果然言行一致。卡斯維爾大人的長槍一路東倒西歪,但凱爾爵士根本毫不費心瞄準。兩騎都沒能全速衝刺起來,不過當喬弗里大人的矛尖碰巧撞到貓兒的肩頭,他還是仰面一頭翻倒。我還以為貓兒在掉落時都能四肢悠然穩穩著地,鄧克想道,看著僱傭騎士在塵土中掙扎。卡斯維爾爵士的長槍完好無損。他信馬繞場,一次又一次把槍桿高高舉起,似乎他剛把「長刺」里奧或狂笑風暴挑落馬下一般。貓兒撿起他的頭盔,追逐著他的戰馬。

「盾牌。」鄧克吩咐伊戈。男孩雙手把盾遞上。他把左臂穿過綁帶,緊握把手。風箏盾的重量令人安心,雖然其長度操縱起來感覺怪異。看到那個絞死的人讓他再次心神不寧。這是個不吉利的東西。他決心儘快重漆盾牌。願戰神佑護我順利衝刺,速速一勝。他靜靜祈禱,場邊傳令官再一次登上高台:「烏索爾?昂德里夫爵士,」他開口宣讀,「以及絞索騎士,上前英勇對戰。」

「爵士,萬萬小心。」伊戈低聲提醒,遞上比武長槍,十二尺的尖細木柄,配上雕成緊握拳頭狀的圓滑鑄鐵槍尖,「有侍從告訴我烏索爾爵士馬技穩健,且行動迅速。」

「迅速?」鄧克嗤之以鼻,「他的盾上畫著一隻蝸牛。你以為他能快到哪兒去?」他夾緊馬腹,緩緩前行,槍尖直立。贏下一場,我至少不會比以前更糟。兩場,我們就高枕無憂了。看看這群對手,兩場勝利不算是個奢望。至少他抽了個好籤。他本有可能對敵老公牛或是基爾比?皮姆,又抑或是某個本地的硬角色。鄧克猜想比賽主管是否刻意將僱傭騎士在首輪相互配對,好讓領主大人們免於首輪被折辱的窘境。這無關緊要,老人常說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烏瑟爾爵士是眼下唯一需要考慮的對手。

他們在看台下相會,巴特維爾大人和其夫人高坐於城牆陰影之下,坐墊柔軟;弗雷大人陪坐一側,一邊膝上坐著淌鼻涕的小兒子。他們身後,一排侍女搖著大扇。儘管如此,巴特維爾大人外衣的腋下仍然染開深漬,而新娘的秀髮則因為濕熱四處卷翹。她看上去暑熱難當,百無聊賴,渾身不自在。可當她瞥見鄧克,她扭動身子擠壓著胸脯,讓他在頭盔下面紅耳赤。他向她與她的夫君大人垂下槍尖行禮,烏索爾爵士也依葫蘆畫瓢。巴特維爾祝他們盡展所長。而他的妻子吐了吐小舌頭。

時候已到。鄧克驅馬奔向武場的南端。八十尺外,他的對手也按序就位。他的灰色公馬比雷鳴小上一圈,但更年輕昂揚。烏索爾爵士身著綠釉板甲,外罩銀色鎖鏈甲,綠灰間雜的流蘇從他的圓盔上披散而下。他的綠色盾牌紋著銀色蝸牛標誌。好馬好盔甲,贖金必定高昂,若是我能將他挑落的話。

號角吹響。

雷鳴一路小跑向前,鄧克把長槍移向左側,微微下垂,越過馬頭直指兩人之間的木欄。他的盾牌緊緊護住左側,壓低身形,雙腿緊夾馬腹。雷鳴一路衝過比武場。我們融為一體,人,馬,長槍,合為一頭金鐵交雜的嗜血之獸。

烏索爾爵士全力衝刺,灰馬的四蹄下塵埃飛揚。四十碼,鄧克狠踢馬刺,雷鳴開始飛奔,他的槍尖正指那隻銀色蝸牛。昏日,塵霧,酷熱,高城,巴特維爾,新婚姑娘,提琴手,梅納德,騎士侍從,馬夫庶民。一切歸於虛無,目中只余敵手。馬刺再揚,雷鳴全速騰躍,銀色蝸牛迎面撲來,隨著灰馬修長四腿交替不住閃耀……但烏索爾爵士的長矛與鐵拳更在前方。我盾剛強,足可抗此一擊。蝸牛才是關鍵。擊中蝸牛,勝利歸於我。

十碼開外,烏索爾爵士的矛尖輕輕上挑。

鄧克耳中轟然巨響,長槍一阻。他的雙手與肩頭傳來反衝之力,但他永無機會看清自己是否一擊中的。挾一人一馬奔沖之勢,烏索爾爵士矛頭的小小鐵拳,正中他的眉心。

鄧克仰面醒來,直直瞪著穹頂的拱肋。有那麼一會,他不知自己置身何處,又從何而來。話語在他耳邊迴響,面孔在四周漂浮:老爵士艾蘭,高過頭的坦希莉,「棕盾」班尼斯,紅寡婦,「碎矛」貝勒,「明焰」伊里昂,可憐的瘋女士維斯。猛然間,比武的場面重回腦海:酷熱,蝸牛,迎面而來的鐵拳。他呻吟起來,把身子蜷進肘彎里,這一動讓他的頭骨如同巨錘戰鼓般轟轟作響。

至少他的雙眼尚能視物,頭上也沒多個洞,還算不錯。周遭是一個地窖,他注意到,每一面牆都堆滿了成桶的啤酒與葡萄酒。這裡倒還涼爽,他想,而且飲水近在咫尺。他的嘴裡一股血腥味。突然,恐懼攫緊了他。倘若咬掉了舌頭,他就是個啞巴大塊頭了。「日安。」他開口說話,只是想聽聽自己的聲音。話語在屋頂間回蕩。他試圖站起身,但地窖在他眼前旋轉起來。

「慢慢的,慢慢的。」一個顫顫的聲音在他耳邊說。一個彎腰駝背的老人出現在床邊,長長的頭髮和袍子一樣灰。他的脖子上圍著由各色金屬綴成的學士頸鏈,衰老的臉上皺紋密布,高高的鷹鉤鼻在臉中央擠出兩道深溝。「別亂動,讓我瞧瞧你的眼睛。」他用拇指和食指分開鄧克的眼皮,檢查了他的左眼,然後是右眼。

「我腦袋疼。」

老學士嗤之以鼻:「您該慶幸它還生在您的肩膀上,爵士。來,這個會讓你好過點。喝了它。」

鄧克努力地咽下了最後一滴難喝的藥水,忍著不吐出口來。「比武,」他問道,用手背擦了擦嘴,「告訴我,怎樣了?」

「還不是照常亂鬨哄一塌糊塗。人騎在馬上,互相用棍子捅。斯莫伍德伯爵的侄子扭斷了手腕,埃頓?瑞斯利爵士的腿給馬壓壞了。但到現在為止還沒人丟了性命,雖然一度我曾擔憂過您,爵士。」

「我落馬了么?」他仍感到腦袋裡好像塞滿了羊毛,否則他絕不會問出如此愚蠢的問題。話一出口鄧克就後悔了。

「那一記能把城牆都撞搖晃呢。那些在您身上押了重注的現在定是悔恨不堪那。還有你的侍從像丟了魂一樣。要不是我攆走他,這會兒他還坐在這邊呢。我可不要個小孩子呆在這裡礙事。我提醒了他尚有任務在身。」

鄧克覺得自己也需要提醒一下:「你說什麼任務?」

「您的馬,爵士,還有武器和盔甲。」

「對。」鄧克答到,終於記了起來。這孩子是個盡職的侍從,他知道他該做些什麼。我輸掉了老人留給我的劍,和斯提利?佩特精心為我打的鎧甲。

「您那位拉提琴的朋友也很關心您。他要我給予您最精心的照料。他也被我攆走了。」

「你照料我有多久了?」鄧克活動著握劍的手指。看上去每一隻都還算自如。只有頭痛得要死,不過反正艾蘭爵士說過我從不用我的腦袋。

「以日晷來看,有四個小時了。」

四個小時不算太糟。他曾聽過一個故事,一個騎士被重擊後整整睡了四十年,醒來時已是年老體弱。「你知道昂德里夫爵士贏下第二場了嗎?」說不定蝸牛能贏下冠軍。若是輸給全場最優秀的騎士多少會讓他好受些。

「那一場?他還真贏了。擊敗了亞達姆?弗雷,他是新娘的表兄,一個挺有前途的年輕人。夫人看到亞達姆爵士墜馬時昏倒了,她被攙回卧室去了。」

鄧克強撐著站起來,東倒西歪,但老學士扶住了他。「我的衣服在哪兒。我得走了。我要……我必須……」

「如果您記不起來,那一定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兒。」學士做了個不耐煩的手勢,「我建議您不要飽食,醉酒,以及以後別再讓人刺中您的眉心……不過我早就知道你們這些騎士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快走,快走,我還有別人要照顧。」

屋外,鄧克遙遙眺望一隻飛鷹盤旋在明澈藍天之上,艷羨之情油然而生。東邊天空雲彩開始堆積,如鄧克的心情灰暗不振。他一路走回武場,烈日的光芒如砧上鐵鎚般摧殘著他的腦袋,腳下的土地也似乎游移不定……或者是他自己在四處搖晃。光爬上地窖的階梯,他就險些摔倒兩次。我本該召來伊戈的。

他慢慢地穿過外廊,繞過人群的外圍。在庭院里,臃腫的阿林?庫克肖大人在兩名侍從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下場,格倫頓?鮑爾爵士的最新受害者。第三個侍從提著他的頭盔,三根驕傲的羽毛如今全數折斷。「提琴手約翰爵士,」傳令官喊道,「效忠於渡口侯爵的孿河城騎士,弗雷家族的弗蘭克林爵士,上前英勇對戰。」

鄧克站在一邊,看著提琴手騎著高大黑馬入場,馬身的藍綢上裝飾著金劍與提琴。他的胸甲以及護膝,護肘,護脛,護喉均上了藍色的釉彩,底下的鎖鏈甲則是鍍金。弗蘭克林爵士則騎一匹斑點灰馬,銀色馬飾飄飄,與他一身灰衣灰甲相襯,盾牌與外套上裝點弗雷的雙塔標誌。他們來回衝鋒數合。鄧克呆立觀看,但視若不見。獃子鄧克,腦袋厚得像城牆,他自嘲道。他的盾上是一隻蝸牛啊,你怎麼能輸給盾上畫著只蝸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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