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騎士 第一節

當鄧克和伊戈離開石堂鎮時,夏日的細雨正從天而降。

鄧克的坐騎是年邁的戰馬「雷鳴」,伊戈在他身邊騎著一匹精力充沛的幼年騎乘小馬「小雨」,牽著他們的騾子「學士」。「學士」背上堆放著鄧克的盔甲和伊戈的書本,他們的鋪蓋卷、帳篷和衣物,幾塊堅硬的咸牛肉、半壺蜂蜜酒和兩皮袋清水。伊戈那頂舊的、鬆鬆垮垮的寬檐草帽戴在騾子頭上擋雨。男孩在草帽上開了兩個口子,讓「學士」的雙耳從中穿過。一頂新草帽戴在伊戈自己頭上。在鄧克看來兩頂帽子簡直一模一樣,區別只是耳洞。

接近城鎮大門時,伊戈突然拉住了韁繩。在大門上方,一顆叛國者的頭顱被插在矛尖上示眾。看樣子剛死不久,肌肉更多是粉紅色而非綠色,但是啄食腐肉的烏鴉們已經開始了工作。死者的嘴唇和臉頰已被撕開,破爛不堪;雙眼成了兩個棕色的洞,雨滴溶化了乾涸的血跡,那頭顱像是在泣血。死者嘴巴大張,似乎要對穿過下方大門的旅行者們作一番長篇說教。

鄧克見到過這番景象。「我小時候曾經從君臨城頭的鐵矛上偷過一個腦袋。」他告訴伊戈。實際上是「白鼬」慌慌張張地跑到城牆上去偷那個頭顱,因為拉夫和「布丁」說他肯定不敢。當衛兵追來時,他把它丟了下去,是鄧克接住了。「它屬於某個叛亂領主或是強盜騎士。也許只是個平常的殺人犯。腦袋就是腦袋,在矛尖上插過幾天後都是一副德行。」他和他的三個夥伴用那顆頭顱來嚇唬跳蚤窩的女孩們。他們在小巷中追逐女孩,逼她們親一下頭顱後才予放行。他記得那個頭顱享受了很多親吻。整個君臨都沒有哪個女孩能跑得像拉夫一樣快。但是這部分最好還是別講給伊戈聽。「白鼬」、拉夫和「布丁」,三隻小野獸,而我是最野的。他和夥伴們一直留著那個頭顱,直到它變成黑色,開始剝落。這讓追逐女孩變得索然無味,所以有一天晚上他們闖進一家小飯館,把頭顱剩下的部分扔進一個罐子里。「烏鴉總會把眼睛吃掉,」他告訴伊戈。「然後臉頰凹陷,肌肉變成綠色……」他眯起眼睛端詳著。「且慢。我認識那張臉。」

「沒錯,爵士,」伊戈說。「就在三天前。我們聽見這個駝背修士在佈道時抨擊『血鴉』公爵。」

他記起來了。即便是宣揚過叛國言論,他仍然是個服侍七神的修士。「他雙手沾滿了一個兄弟和兩個年輕侄子的鮮血。」駝背修士向集市廣場中聚集的人群宣講道。「他召喚出一道黑影,將勇敢的瓦拉爾王子的兒子們扼殺在母親腹中。我們的『少王子』如今在哪裡?他弟弟、可愛的瑪塔里斯在哪裡?『賢王』戴倫去了哪裡?還有勇猛無畏的『破矛者』貝勒呢?他們死了,全都死了,但是他還活著,這隻血口白羽的惡鳥依然棲息在伊里斯國王的肩上,向他耳中呱呱亂叫。地獄的印記就在他臉上,在他空洞的眼中,就是他給我們帶來了乾旱、瘟疫和謀殺。起義吧,請記住大海那邊有我們真正的國王。世界上有七神和七國,而黑龍有七個兒子!起義吧,老爺太太們。起義吧,勇敢的騎士和堅定的農夫們。打倒血鴉這個惡毒的巫師,否則你們的子孫將永受詛咒。」

他說的每個字都是叛國。即便如此,看到他這副模樣仍然讓人震驚。「是他沒錯。」鄧克說。「又給我們離開此地提供了一個好理由。」他用馬刺輕踢「雷鳴」,與伊戈一起穿過石堂鎮的大門,傾聽著細雨的呢喃。血鴉公爵有幾隻眼睛?那條謎語是這麼說的。一千隻眼,再加獨眼。有人聲稱御前首相研習邪術,能夠改變面容,亦可變身為一隻獨眼狗,甚至化作一團霧氣。又有人傳說精瘦的狼群為他追殺仇敵,食腐的烏鴉替他四處窺探,在他耳邊吐露機密。鄧克知道大部分傳說只是傳說,但沒人能否認血鴉的耳目遍布天下。

他曾在君臨城親眼目睹過此人。布林登?河文的皮膚和頭髮白如枯骨,他的眼睛——只有一隻,另一隻在紅草原被同父異母的哥哥「苦鋼」擊瞎——紅如鮮血。臉頰和頸部有一片酒紅色胎記,他的綽號由此而來。

等到把城鎮遠遠地拋在身後,鄧克才清清嗓子說話。「砍掉修士的腦袋可不太高明。他不過是說說話罷了。言語猶如輕風。」

「有些言語猶如輕風,有些則是叛國。」伊戈骨瘦如柴,活像一根樹枝,但他有一張大嘴。

「你這麼說話才像個真正的王子。」

伊戈把這當成是一句挖苦,事實上的確如此。「他或許是個修士,但他在傳道時妖言惑眾,爵士。乾旱不是血鴉公爵的錯,春季大瘟疫也不是。」

「你說的也許沒錯,但如果我們把所有的傻瓜和騙子統統砍頭,七國上下一半的城鎮都會空空蕩蕩了。」

六天之後,雨水已一去不復返。

鄧克已脫去束腰外衣,任由陽光在皮膚上灑下灼熱。一陣輕風吹過,涼爽清新芬芳猶如少女的呼吸,他發出了一聲讚歎。「有水。」他宣布。「聞到沒有?湖已經不遠了。」

「我只能聞到『學士』,它可真臭。」伊戈狠狠一拉騾子的牽繩。「學士」已經停下來啃吃起路邊的青草,它的老毛病又犯了。

「湖邊有一家老客棧。」鄧克在給老人當侍從時曾在那裡停留過一次。「艾蘭爵士說他們釀的棕色麥酒味道很正。也許我們在等渡船時可以喝上一口。」伊戈滿懷希望地看了他一眼。「好把食物衝下肚嗎,爵士?」

「什麼食物呢?」

「一片烤肉?」男孩說。「一點鴨肉,一碗燉菜?他們有啥咱們吃啥,爵士。」

他們吃的上一頓熱飯是在三天前。從那以後,他們一直靠吃樹上掉下的果子和硬得像木頭的咸牛肉過活。在我們啟程北上之前,最好來點真正的食物填填肚子。去長城可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們還可以在那裡過夜。」伊戈提議。

「少爺您想睡羽毛床嗎?」

「稻草鋪對我來說就足夠了,爵士。」伊戈說,覺得受到了冒犯。

「我們沒錢過夜。」

「我們有一個銀鹿幣、三個銅星幣和二十二便士,還有那顆有缺口的石榴石(譯註:石榴石是艾蘭爵士的遺產之一),爵士。」

鄧克搔搔耳朵。「我以為我們還有兩個銀鹿。」

「我們有過,但你買了帳篷。現在只剩下一個。」

「如果我們住了客棧,那就一個都不剩了。你想睡某個小商販睡過的床嗎,再跟他的跳蚤一同起床?」鄧克哼了一聲。「我可不想。我有我的私人跳蚤,他們可不喜歡陌生人。我們要睡在星空之下。」

「星空很好。」伊戈同意。「但是地面很硬,爵士,有時讓腦袋享受一下枕頭也不錯。」

「枕頭是給王子享用的。」伊戈是騎士想要的那種好侍從,但他時不時地就會表現出王子的做派。這孩子是龍之血脈,切勿忘記。鄧克本人流的則是乞丐之血……跳蚤窩的人們曾這樣告訴他,要不就是說他早晚會被弔死。「也許我們還買得起一些麥酒和一頓熱飯,但我不會把錢浪費在床鋪上。我們要留著付給渡船船夫。」上次他渡湖時,船費只是幾個銅板,但那已是六年之前,或許是七年。從那以後什麼都在漲價。

「好吧。」伊戈說。「我們可以用我的靴子渡湖。」

「我們可以,」鄧克說。「但我們不會。」用靴子太危險了。一傳十十傳百,永遠如此。他的侍從剃成光頭並不是偶然的。伊戈有著古瓦雷利亞人的紫色眼瞳,發色猶如金絲銀縷交織合一。他若留起頭髮,就跟戴上三首龍形狀的胸針一樣招搖。維斯特洛大陸如今危機四伏,況且……最好不要碰運氣。「再提一句你那該死的靴子,我就給你一個大耳光,打得你飛過湖去。」

「我寧可游過去,爵士。」伊戈水性很好,鄧克則不然。男孩在馬鞍上轉過身。「爵士?有人從我們後面趕上來了。聽見馬蹄聲了嗎?」

「我又不是聾子。」鄧克也看到了他們掀起的煙塵。「大隊人馬,走得很急。」

「你覺得他們會不會是土匪,爵士?」伊戈在馬鐙上站起身,更多的是急切而不是害怕。這孩子就是這樣。

「土匪會更安靜一點。只有貴族才會弄出這麼大動靜。」鄧克搖搖劍柄,讓長劍在鞘中鬆動一下。「不過,我們還是要離開大路,放他們先過去。誰知道那些領主是好是壞。」小心一點沒壞處。旅行已經不像賢王戴倫在位時那麼安全了。

他和伊戈在一叢多刺的灌木後面隱藏起來。鄧克收緊盾牌的皮帶,把它套上手臂。這個盾牌已經有些年頭,又高又沉,風箏形狀,用松木製成,以鋼條包邊。他在石堂鎮買下它,用來代替在打鬥中被「長寸」劈碎的那塊盾牌。鄧克沒有時間找人在盾牌上畫上他的榆樹和流星,因此它仍然掛著前任主人的紋章:一個在絞架下弔死的人,形狀猙獰,顏色慘淡。他自己決不會選用這樣的紋章,但是這個盾牌賣價很便宜。

第一批騎手片刻之間便疾馳而過,那是兩位騎著駿馬的年輕貴族。騎棗紅馬的那位戴著一個鋼質鍍金的露面頭盔,盔上高聳著三支羽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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