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寂靜的乃寧寺 第五節

西甲喇嘛估計錯了,十字精兵的大炮並沒有在第二天早晨轟擊乃寧寺。原因是從雜昌峽北路到乃寧寺的路上有一片沼澤地,馬馱牛拉的山地野炮和大炮無法通過,繞行而去就把時間耽擱了。中午,首先來到的是十門小型山地野炮和麥高麗上尉。但麥高麗上尉並不是前來督炮轟擊的。恰恰相反,他隨炮兵部隊趕來,竟是為了阻止他們向乃寧寺炮擊。

麥高麗上尉用自己的大塊頭身軀堵擋在迅速架起來的山地野炮前面,大聲對戈藍上校說:「不不不,你炸毀的不是西藏人是寺廟,寺廟裡有我們需要的寶貝。」

戈藍上校說:「我不能再把我的戰士葬送到敵人的火藥刀劍之下。用西藏人的寺廟埋葬西藏人自己,是最聰明的做法。」

麥高麗上尉說:「你忘了我們的契約:讓白金漢宮擁有西藏的佛像,因為它是大英帝國征服世界最高山河的象徵。讓麥高麗將軍的私人博物館擁有比北京皇宮裡的桌椅、瓷器、黃緞綉屏更有價值的犍陀羅雕塑,即使不是純金打造,也一定是寶石鑲嵌、古老鎏金的。」

戈藍上校說:「上尉,西藏的寺院多的是,我們還沒有到拉薩。」

麥高麗將軍說:「請不要叫我上尉,我是將軍。」

戈藍上校說:「好吧將軍,我要為戰爭負責,為勝利負責。」

麥高麗將軍說:「這次你不用負責了,我親自帶人往前沖,只需要你借給我五十個英國士兵包括五挺機槍。」

戈藍上校說:「不能這樣將軍,我也要為你負責。」

麥高麗將軍大聲道:「我代表倫敦軍方重申我的請求。我們喜歡西藏人變成一具具屍體,但不喜歡寺廟變成一座座廢墟。任何古老的建築和宗教藝術,都屬於英國。」

戈藍上校沉默了,半晌才說:「看來我有必要推遲炮擊的時間。那就快一點行動吧將軍,祝你安然無恙。」

麥高麗將軍說:「不,我們需要提前炮擊。」指著乃寧寺東邊的山頭說,「你應該首先把它們幹掉。」

靠近乃寧寺的西山已經被十字精兵佔領。東山則仍然有西藏人堅守,從山頂陣地可以鳥瞰和射打來到寺門前的十字精兵。

戈藍上校命令十門山地野炮同時炮擊,然後又派卡奇大佐率領一隊司恩巴人沖了上去。他們打死了所有堅守陣地的西藏人和所有來不及撤離的傷員,把一面司恩巴人的羊皮翻毛坎肩當做旗幟立在了山頂。

西甲喇嘛站在寺院大殿平闊的頂層看著東山失守,又看到再次向寺院發起進攻的十字精兵,平靜地憤怒著。他對敵人沒有炮擊寺院感到詫異,對五十個英國士兵和五挺機槍的威懾感到亢奮,又要面對死亡了,不怕,他不怕,所有留在此地的僧人似乎都不怕。他們早就拿好了武器:火繩槍,或者刀劍棍棒。他們是奮勇向死的一群,在這枯榮興衰的關口,化作恬然淡漠的一景,隱沒在歷史最需要的時刻。

西甲喇嘛從頂層下來,依然邁著從容自信的步伐,臉上不喜不悲,神情安詳自然,還打了一個真實的哈欠,就像在丹吉林一會兒睡一會兒醒地看守了一夜香燈,又要去迎接早晨的太陽。大殿前簇擁著一群袈裟,有從雜昌峽撤下來的江村代本團的僧兵,也有乃寧寺的活佛喇嘛。僧兵們自恃有過出生入死的經歷,用瞧不起的神態把寺僧擠到後面,自己盡量靠向寺院大門,準備隨時開打。

西甲喇嘛看看他們,平和地說:「放下武器。」看眾僧不動,又大聲說,「這是不是洋魔應該說的?現在我來替洋魔說:放下武器。啊,你們聽不明白是不是?山羊不能爬樹,為什麼?因為猴子已經爬上去了。西藏人生來就不是打仗的,我們只會念經。念什麼經?念斷戒五種特重惡行的經:殺男人、殺女人、殺嬰兒、殺牛馬、毀壞塔廟經像。活佛喇嘛不念經,就是雪山不長冰。聽我的,放下武器。」說著,把自己手中粗碩的經桿咣當一聲扔在了大殿前的空地上。

昨天死了一地的西藏人和英國人都已經清理到寺院後面的山岡上去了,鷲鷹們正在絡繹不絕地光臨那裡。

有人說:「大喇嘛,不打也是死,打也是死,不如拼了。」

西甲斷然道:「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不如不打。」

已經習慣於服從西甲喇嘛命令的僧兵紛紛把火繩槍和刀劍棍棒丟到空地上。寺僧們猶豫著,用眼光互相詢問:這不是繳械投降吧?

西甲一眼看透了他們的內心,大聲說:「釋迦牟尼的規矩知道哩?拿刀是抵抗,念經也是抵抗。佛的刀槍,伸的時候不能收,收的時候不能伸。」

雖說寺僧比任何人都不想看到洋魔佔領乃寧寺的結果,但聽他這麼說,也都把武器扔了過去。

西甲又說:「我是前線總管,不是念經總管,快來啊,會念經的活佛喇嘛念起來。吹號的吹號,敲鼓的敲鼓,這裡是最後的法會。」說著上前,嘩的一下,打開了乃寧寺厚重的大門。

麥高麗將軍沒想到,寺院大門自動打開了。從門外就可以看到堆積了一地的刀槍棍棒,還能看到喇嘛們坐地念經的身影。他讓士兵端著機槍領先,自己跟在後面小心翼翼走過去,正要進門,轟然一鳴,嚇得他縱身後跳。五十個英國士兵迅速趴在地上,五挺機槍同時把子彈掃向了門內。

掃射了一陣才明白,那轟鳴不是火藥的爆炸,是寺院的僧人吹響了法號、敲響了鈴鼓。麥高麗將軍命令停止射擊,覺得從門裡還不能完全判斷裡面的情形,便讓士兵搭肩爬上寺院的圍牆察看。那士兵一上牆頭就說:「將軍,這裡沒有敵人。」

但麥高麗將軍並不認為只念經不抵抗的僧人不是敵人。他在五挺機槍的保護下走進了寺院大門,警惕地看著大殿兩層樓上那些可以射擊的孔洞,沒看到槍管伸出來,才略微放心,掃視著那些僧人奇怪地想:你們不打了?為什麼?

大殿的台階上,打坐念經的僧人整整齊齊排列著,有睜著眼的,有閉著眼的;睜著眼的目不轉睛,似乎根本沒看見英國人走進寺門;閉著眼的在用額頭看人,看見的是天空的祥雲而不是侵略者的嘴臉。有些僧人頭上臉上身上流著血,他們被剛才在門外掃射的機槍打中,已經死了,卻沒有倒下,還是打坐念經的樣子,可見他們定力非凡,早已出神入化。台階下,空地的兩旁,圍繞著堆積起來的刀槍棍棒,也是打坐的僧人,他們一律睜眼,從左右兩個方向瞪著麥高麗將軍,他走到哪裡眼光就跟到哪裡。嘴皮照例是顫動的,如同踏踏的腳步聲。

大殿的門也是敞開著的,從裡面伸出兩隻巨大的黃銅法號,法號由四個健壯的僧人用肩膀扛著,像兩隻巨大的眼睛,瞪視著面前的英國人。渾厚響亮的號音就像無形的爆炸,在無形的死亡里發生著作用。還有鼓音,不算響亮,卻異常鋼脆利落,敲鼓的喇嘛躲在大殿門內的黑暗裡,能夠想像他們是多麼全神貫注。

僧人們的經聲潮湧一般,來去分明,高低有序。是自然關照下的抑揚頓挫,起伏中充滿了平和與靜穆。而最大的魅力是河水般的流暢,是陽光灑滿大地的明媚。彷彿恐怖被虛無化解,死亡被寧靜消融。讓所有人包括念經的喇嘛和聽經的英國人都吃驚:就都要死了,怎麼還能這樣悠然澄明。

麥高麗將軍首先打了一個寒顫,身子頓時萎縮了一下,脖頸也不再直硬了,下巴回收著,頭似乎仍然想昂昂地揚起,卻不由自主地低了下來。他繞過堆積的武器走到台階前,眯眼看了看打坐念經的僧人,然後一個一個看下去?渾身顫抖得更厲害了。他想控制住自己,卻發現自己無法給自己做主。恐怖和驚寒像安了家,一股一股地從靈肉的岩縫裡滲出來,似乎在提醒他:西藏人有多麼堅頑不懈,他內部的恐懼就有多麼堅頑不懈。

他驚問自己:怎麼打不死?怎麼打死了還在念經?

像是回答他的問題,突然,一個僧人磕頭一樣朝麥高麗將軍倒了下去,咚的一聲,打裂的頭顱里迸出一股腦漿,噴向將軍的胸膛。將軍驚叫一聲,肥大的身軀比猴子更加敏捷地朝後躥去。他躥到機槍跟前,尖銳地喊叫著:「打,打,都給我打。」

五十個英國士兵掌握下的五挺機槍和幾十桿來複槍一起發威,子彈雨點一樣掃向了打坐念經的喇嘛,也掃向伸出法號和傳出鼓音的大殿門內。

但是僧人們沒有一個倒下,念經的聲音依然流暢明媚,法號依然渾厚響亮,鼓音依然鋼脆利落。好像英國人的掃射和西藏人的挨打,不是發生在同一個時間、同一個世界。麥高麗將軍不由自主地退向寺院門外,心說這是最強大的敵人,我遇到了最強大的敵人。他戰戰兢兢轉身,朝遠處的十字精兵陣地走去,又覺得不對,回到還在掃射不止的英國士兵後面,大喊一聲:「撤。」

倒下了,倒下了,所有已死和將死的僧人都倒下了。倒下去的人中,包括了江村代本。

但是法號和鼓音沒有停歇,好像它們是先知,告訴西甲喇嘛,立刻還會有洋魔衝進寺院來。西甲喇嘛說:「那就來吧,反正我還沒有死。」

阿達尼瑪穿著從死僧身上扒下來的血污的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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