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曲眉仙郭(一) 第五節

戈藍上校親自帶人從司恩巴人的群毆中救出了容鶴中尉。當容鶴中尉被幾個英國士兵簇擁著落荒而去時,戈藍上校指著司恩巴人,怒臉訓斥了一頓,意思是說,我們花了錢雇你們來,是讓你們打西藏人的。而你們卻像喂不熟的狗,把撕咬的矛頭對準了英國人。他沒提被容鶴中尉打死的三個司恩巴人,高等種族的意識讓他覺得司恩巴人完全不能和英國人相提並論,這三個人的死亡也不能構成毆打容鶴中尉的理由。卡奇大佐不吭聲,所有的司恩巴人都不吭聲。他們用比黑夜更黑的眼睛望著離去的戈藍上校和一群英國士兵,在靜默中埋葬了三個被容鶴中尉槍殺的兄弟。

戈藍上校派人傳令:所有不懼怕高海拔的司恩巴人、廓爾喀人、哲孟雄人和南麓藏人,立即拔營啟程。

然後他把容鶴中尉叫到了跟前,指責道:「我要懲罰你在戰爭結束前的這個神聖夜晚,給我增添了新麻煩。中尉,小心司恩巴人殺了你。你必須留下,讓那些被高原氣候擊倒的英國人趕快恢複健康,前面是更加光榮的路,有康馬,有江孜,還有聖地拉薩。在通向光榮的道路上,我們大英帝國的士兵必須走在最前面。還有,我只帶走二十門山炮,別的山炮都留給你,你要保證它們一門不少,它們是上帝犀利的眼光,對西藏人最有震懾力。少了它們,我就要你的命。」

容鶴中尉說:「上校,對一個真正的軍人,這樣的懲罰未免太重了。我不能留下,你應該讓我走在最前面,用死亡的危險懲罰我。」

戈藍上校拍拍皮匣子里的條約說:「也許不會再有死亡的危險了。我把達思牧師留給你,如果他的地圖上有更便捷的路線,你們或許還會在前面迎接我們。」

十字精兵開拔的時候,曲眉仙郭的夜色里出現了隨人鷹的叫聲。人們看不見它的影子,只能聽到它的聲音從一個隱秘的地方閃電一樣划過來,驅散著迷迷糊糊的睡意。沒有人想知道隨人鷹落在了什麼地方,除了尕薩喇嘛。他悄沒聲地往前走去,突然愣住了:和隨人鷹在一起的,還有一個人。怎麼這個人在這裡?

西甲喇嘛從曲眉仙郭原野的北邊走向南邊的途中,遇到了戈藍上校率領的十字精兵。他趕緊下馬躲進路邊的丘陵,藏好馬,爬在高處窺伺著行軍的隊伍。直到隊伍走完,他也沒看到想像中被綁起來拖在馬後的桑竹姑娘,甚至都沒有看到容鶴中尉和達思牧師,尋思洋魔在後面還留著人,便繼續往南走。

午夜時分,他聞到了洋魔的氣息。下馬步行,不一會兒就發現有哨兵晃來晃去,營地到了。他趕緊拉馬後退,看到身右一片黑黝黝的山丘,心說怎麼山丘跟山丘都是同樣的形狀、都斜長著一棵樹?再一看,雖然沒看清,卻明白了:都是一排排的大炮。他繼續後退,然後東拐,離開營地很遠,才看到一頂門內亮著酥油燈的帳篷。

酥油燈是獻給一尊半尺高的時輪金剛像的。達思正在修鍊。西甲喇嘛一進去,達思就掐滅了燈捻,讓他坐下。西甲喇嘛不坐,立等著要對方告訴自己桑竹姑娘在哪裡,好去營救。達思嘆口氣,不說話。西甲只好坐下。

達思說:「你來晚了,那姑娘,很慘很慘。」

西甲喇嘛瞪著達思牧師,雖然看不清對方的面孔,但知道對方的眼睛是閉著的:「很慘?那一定是我不願意看到的慘。快告訴我她在哪裡?」

達思說:「我已經說了,你來晚了,來不及了。」

西甲說:「你是說,她死了?怎麼死的?屍體在哪裡?」

達思說:「你不要再問了,我沒見到屍體。」

西甲跪在地上,哭著說:「好人,你快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達思冷酷地說:「我不能告訴你。」說著把一團衣服塞到西甲懷裡,「把你的袈裟脫掉,穿上這套英國人的軍服,不然你跑不出營地。」然後又把一布袋半融化的熱酥油和一個小盒子放到他腳前,「這是我給你準備的,小盒子里是火柴。不會用吧?我教給你,這樣,這樣,比火鐮和火石方便多了。」

西甲喇嘛呆愣了一會兒,開始摸黑脫袈裟,換軍服,然後提著酥油出去,把袈裟纏在馬脖子上,拉著馬朝前走去。

著火了,這是復仇的火。為了死去的桑竹姑娘,西甲喇嘛點著了大炮。不是所有的大炮,但至少有十門,十門大炮身上,都被他抹上了酥油。火柴果然好使,噌一下就著了。炮腿旁邊是一箱箱的炮彈,炮彈也著了,接著就是爆炸。營地上的英國人喊叫著,但沒有人敢過來救火。再說怎麼救啊,這是個離河流至少一公里的地方。容鶴中尉放棄救火,指揮那些強掙著爬起來的英國士兵包圍火場,抓住那個放火的人。一個穿著英國軍服的人騎馬跑向包圍的人。包圍的人趕緊給他讓開路。黑暗中誰都看不清他的面孔。等跑沒了影兒,英國人才意識到,剛才那個跑走的就是放火的人。容鶴中尉哪裡肯放棄,帶領十幾個人騎馬追了過去。

西甲喇嘛跑了幾個箭程就慢了下來,一是馬乏,二是心傷,只想著死去的桑竹姑娘,都把洋魔很可能會追上來的危險忘了。

天色漸漸豁然,隨著他的身影被晨曦照亮,追兵的馬蹄和槍聲驟然而至。西甲驅馬就跑,馬卻一頭栽倒,把西甲掀翻在地。西甲爬起來,看看馬已經中彈而死,就打消了逃跑的念頭,坦然看著追過來的容鶴中尉和十幾個英國人,輕聲念叨著:「佛祖,看著我,看著我為西藏而死。」

但是這個時候佛祖還不想看到他的死亡,西藏還在打仗,他必須活著。又有了一陣槍聲,從一側的土崗上打過來,打倒了幾個英國人。接著就是一陣吶喊。容鶴中尉一看有埋伏,朝西甲喇嘛放了幾槍,掉轉馬頭,奔命而去。

西甲喇嘛呆立著:誰埋伏在這裡救了他?片刻,一群人從土崗上走來,邊走邊喊:「西甲,西甲。」

原來是魏冰豪率領的游擊部隊:原森巴軍的二十九個藏兵和他在寨子里招收的十一個獵手,一共四十個人打到現在一個不少。西甲喇嘛聽了魏冰豪打游擊的情況,讚歎了一番說:「你零敲碎打好是好,但要徹底打敗洋魔還得靠多多的人、大大的仗,你跟我回去吧,就回到森巴軍去,森巴軍的人越來越少了,正需要補充呢。」

魏冰豪送給西甲喇嘛一匹剛剛從英國人手裡繳獲的馬。一行人朝北走去。

西甲喇嘛走得很慢,心情不好,連馬都受到了感染,好幾次,馬都自動停下來,看著他說:你為什麼不打我一下呢?是不是不走了?西甲望著馬回頭看他的眼睛,用拳頭捶捶馬的腰:「桑竹姑娘,桑竹姑娘,我心裡只有桑竹姑娘。」馬小跑起來,似乎比它的新主人更懂得此刻真正的危機不是愛情,而是戰爭。

等西甲喇嘛再次穿過曲眉仙郭原野,走向北邊自己人的陣地時,面前的景象讓他幾乎從馬背上一頭栽下來。

果然就像他預言的那樣,誰登上山頭,山頭就是誰的墳墓。要命的是,登上四座山頭的不是十字精兵,而是西藏人,是羅布次仁的兩個民兵代本團。他們在山頭上一望見十字精兵就打,打死了好幾個也不見還擊,就覺得對方是不堪一擊的,高興得又喊又跳。等到十字精兵開始還擊,才知道高興得太早了,戰爭就是戰爭。當炮彈呼嘯而來時,他們在光禿禿的山頭上躲無可躲,只能眼看著血肉橫飛。更糟糕的是,四座山頭都是後面陡峭,無法上下,要想躲開炮彈只能從正面往下沖。但一衝下去就又暴露在了十字精兵的機槍和來複槍的掃射面前。那些第一次上戰場的西藏民兵,在羅布次仁的錯誤指揮下,死滿了山坡。

《聖史》上說,西甲喇嘛說對了,十字精兵到來時,先是一隊,再是兩隊,後面是三隊。這是廓爾喀人組成的先頭部隊。炮擊之後,他們搶先登上了最高的山頭。然後戈藍上校指揮主力部隊佔領了另外三座山頭。躲藏在山頭後面的俄爾總管,牢記著西甲喇嘛的部署,看到十字精兵已經佔領山頭,便指揮兩個僧兵代本團和朗瑟代本團以及森巴軍圍住了四座山頭。但是原本應該埋伏在洋魔來路兩邊的兩個民兵代本團,已經死傷大半,無力戰鬥,不能切斷敵人的援兵,只能看著黑壓壓的援兵衝過來,打散圍住山頭的西藏人。

接著,地面上和四座山頭上的十字精兵一起向西藏人開火。西藏人全線潰退。

西藏人沿著古老的朝聖路,來到隘口,奔向一道石牆。瘋狂的潰退後面是瘋狂的追攆,十字精兵的速度幾乎趕上了槍彈。俄爾總管和他的衛隊、沱美活佛、羅布次仁、奴馬代本、朗瑟代本、楚臣代本、江村代本以及他們率領的藏兵、僧兵和民兵還沒來得及翻過石牆,敵人就追到了跟前。一桿桿來複槍的槍管頂到了西藏人的腦袋上。十字精兵近距離開槍,就像槍斃人那樣,朝著人的後腦勺,打得腦漿飛濺。這是戈藍上校強調過的殺敵方法,意思是這不僅僅是戰爭,這是上帝在懲罰罪犯。

但是,似乎上帝也不願意借著他的名義肆行屠戮,石牆後面突然出現了一群陀陀喇嘛,他們魚躍而起,一個個就像飛起來那樣,落下的同時,一腳踢瞎了洋魔的眼睛。幾乎所有衝到石牆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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