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曲眉仙郭(一) 第三節

從春丕撤退的前線總管俄爾噶倫到了曲眉仙郭北邊就不走了。前面就是古老的朝聖路上那個著名的隘口——旦巴澤林夜哭泉。天就要黑下去,一方面不敢走了,一方面也覺得不能再往後退,一旦退到隘口那邊,不好防禦不說,還把整個曲眉仙郭原野和多情湖西岸拱手讓給了十字精兵。人困馬乏,大家原地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俄爾總管把朗瑟代本和奴馬代本叫來,再把僧兵總管沱美活佛以及他手下的楚臣代本和江村代本叫來,就在露天地上,盤坐在一起,商量接下來怎麼辦。

大家都不說話,拿不定主意守在這裡怎麼守。沱美活佛閉著眼睛,抑揚頓挫地念經,只要俄爾總管把眼光投向他,他的經聲就會高起來。俄爾總管只好勸止道:「佛爺,你念的是《歡迎經》吧?再念下去,洋魔就會打到你眼皮底下了。」沱美活佛不但不理,經聲反而更加高亢起來。

俄爾總管只好不理沱美,對大家說:「我們一共四個代本團,這裡正好有四座山頭,你們自己選吧。選山頭就是給自己選一個家,上去就不要下來,死也要死在陣地上。我們不能再後退了,再退就是康馬,就是江孜。」他說這話時底氣明顯不足,因為他搞不清這樣死守山頭的辦法到底對不對。

奴馬代本說:「就怕我們只是為了死不是為了守。洋魔的大炮最好打的就是山頭。光禿禿的山頭,人往哪裡藏?森巴軍已經從十五的圓月亮變成了初一的扁月亮,傷殘的刨掉,男女老少加起來,能打仗的沒多少了。」

俄爾生氣地說:「你的意思是不守了?」

奴馬回嘴道:「誰說不守了?我是說人少守不住。」

朗瑟代本附和道:「要是死幾個人就能守住,我們也不至於退到這裡。」

俄爾想想也對,沮喪地說:「那你們說怎麼辦?我現在能指揮的就你們兩個代本團,你們不守誰守?我從春丕寺出來,就已經派人去報告攝政王了,我說的也是這樣的話,人少守不住,不調兵是不行了。頓珠噶倫負責組織的民兵到現在影子都不見,他籌集的武器彈藥哪裡去了?還有糧食、草料和帳篷,絳巨噶倫一去不復返,好像送一次就夠了,好像我們不吃不喝就能打仗。僧兵倒是來了,但他們的總管只念經不說話,跟泥佛爺沒有兩樣。」

沱美活佛突然說:「西甲喇嘛,西甲喇嘛。」他似乎對弟子的不在極其不適應,或者是想用提醒和牽掛顯示西甲喇嘛的重要。

俄爾說:「佛爺,西甲喇嘛被英國人抓走了,死活不知,你就不要再提他了。想你的兩個僧兵代本團吧,選擇哪兩個山頭。」

沱美又說:「西甲喇嘛,西甲喇嘛。」

俄爾多心地說:「我知道你是想說我不如西甲喇嘛。這個我不反感,我比你還遺憾,要是西甲喇嘛在場,也許就有辦法了。但現在提他又有什麼用?」

沱美突然指著前面,興奮地叫起來:「來了,來了。」

大家朝他指的方向看去,什麼也沒看到,只看到曲眉仙郭在以往的寂靜里添加了一些人和牲畜的氣息。美麗的荒涼在青雲的籠罩下更是凄清到原始。風是彩色的,西藏的風吹到這裡就提前有了淡淡的血色。

沱美嘬著鼻子,迎風聞了聞,站起來說:「西甲喇嘛是戰場指揮官,我作為他的上師都站起來準備迎接了,你們還坐著?」

沒有人相信沱美活佛的,都不起身,直到傳來一聲喊叫:「噢呀,你們好。」西甲喇嘛大步走來,以風的速度來到跟前。大家紛紛站起來,包括俄爾總管。

俄爾說:「你還活著,洋魔沒殺你?」

西甲也不解釋,粗聲大氣地問道:「我知道你們在幹什麼?是在說戰略戰術吧?」看俄爾總管點頭,便不客氣地說,「說戰略戰術怎麼能在這裡呢?這裡是低洼地,什麼也看不見。你們別忘了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要想看得見,就得上高山。走啊,上最高的那座山。」

西甲喇嘛朝山上走去。別的人都跟在後面,不明白為什麼非要上山去。但是一到山上他們就明白了,這裡可以看清十字精兵的來路,可以看清古老的朝聖路從四座山頭後面蜿蜒而去的姿影,那水汽瀰漫的地方就是隘口——旦巴澤林夜哭泉了,還可以看清多情湖的藍綠鑲嵌在天邊地角。西甲喇嘛在山頭上四處跑動著,這兒探探,那兒望望,然後指著湖邊的一片黑影說:「看啊,我們的人。快朝天打一槍,讓他們過來。」

其實用不著打槍,沱美活佛和西甲喇嘛紅艷艷的袈裟已經引起了羅布次仁的注意。半個時辰後,羅布次仁帶著幾個人登上了山頭。

大家都很高興。民兵終於來到了前線,差不多兩個代本團。

帶隊的羅布次仁給人一種精明強幹、無所畏懼的印象,一上來就問:「這些吃狗屎的洋魔,他們在哪裡?」

西甲趕緊回答:「他們在明天,明天就到了。」

羅布次仁不屑地瞅他一眼:「我沒問你。」又面向俄爾總管,「洋魔在哪裡?」

俄爾總管以為羅布次仁不認識西甲喇嘛,正要介紹,就聽西甲說:「大人,是攝政王派你來的吧?攝政王他好嗎?」

羅布次仁傲慢地說:「攝政王好不好與你有什麼關係?」

大家知道羅布次仁是攝政王的堂弟,對這樣的傲慢都能理解。俄爾總管覺得有必要讓羅布次仁知道西甲喇嘛現在的地位和作用,就說:「你們來得正好,西甲喇嘛正要說戰略戰術呢。西甲喇嘛,快說。」

西甲本能地謙卑起來,就像在攝政王面前那樣,朝羅布次仁彎下了腰。

羅布次仁更加傲慢了,乜斜起眼睛,帶著譏誚的笑容說:「戰略戰術?你的戰略戰術。俄爾總管這麼看得起你,那你就快說吧。」

西甲一臉羞慚,嘿嘿笑著:「大人,我的戰略戰術,大人,就像天上的雲、水裡的浪,雲離不開天,浪離不開水,我的戰略戰術,離不開攝政王。大人,你看,這裡有四座山頭,四座山頭就是四座墳墓,像不像呢?我們的藏王墓就是這個樣子的。但這可不是藏王墓。那是誰的墳墓呢?大人,你說,人高了好,還是低了好?」

羅布次仁說:「當然高了好,這是豬都懂的。」

西甲說:「大人,豬只知道高了好,不知道低了更好。大人,我指的是豬不是你,真的指的是豬。大人,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是:高了人就顯,顯了就危險。大人,這裡是曲眉仙郭,誰登上山頭,山頭就是誰的墳墓。當然除了我們,我們一會兒就下去,說完戰略戰術就下去。」他突然挺起了腰,前走兩步,指著山下說,「那邊是洋魔的來路,看啊。」彷彿他已經看到了洋魔,再也不「大人大人」地謙卑了。「洋魔出現的時候,先是一隊,再是兩隊,後面是三隊。這是先頭部隊,先頭部隊佔領的是最高的山頭,就是我們腳下這座山頭。他們到了山上一看,就會說,西藏人太愚蠢了,這麼好的防禦陣地不佔領。可是如果我們佔領了,我們就只會讓炮彈高興,山頭上沒地方躲,就只能死。如果我們不佔領山頭,我們就是活的,等到洋魔一佔領,我們就把山頭圍起來。洋魔生怕我們也佔領山頭,會派主力把四座山頭都佔領了。我們現在正好是六個代本團,兩個僧兵代本團、朗瑟代本團和森巴軍圍住四座山頭,只要洋魔不往下沖,就不要打,衝下來就堵住他們,山路陡峭,好堵得很。洋魔在上面當然不會變成野鷂子飛走。喇嘛們一念經,就飛不走了,飛不走又下不來,他們就得餓死。我們還有兩個民兵代本團,就埋伏在洋魔來路的兩邊,看見了吧,就埋伏在那兒,那兒。一等我們包圍了山頭,就衝出來切斷洋魔的援兵。洋魔要是打炮就退出陣地,炮一停就進入陣地。這樣圍的圍,堵的堵,半個月以後四座山頭上就會密密麻麻落下神鷹和烏鴉來。我們就問,山頭上還有沒有沒死的洋魔?神鷹和烏鴉會說,都死了,死得一個不剩了。我們再問,洋魔的肉香不香?神鷹和烏鴉會說,洋魔都餓成了皮包骨,沒肉了。這時候,圍住四座山頭的兩個僧兵代本團、朗瑟代本團和森巴軍就和兩個民兵代本團伙在一起,包圍洋魔的援兵。援兵是沒有多少的,我們先把大炮收拾掉,再把步兵收拾掉。」

俄爾總管率先笑起來。別的人也都笑了,除了羅布次仁。

俄爾說:「看來山頭是不能佔領的,幸虧西甲喇嘛回來了。」

羅布次仁說:「誰說山頭不能佔領,我的人就要佔領山頭。」

沱美立刻說:「連我這個上師都得聽西甲喇嘛的。」

俄爾也說:「攝政大人的堂弟啊,從隆吐山開始,就是西甲喇嘛指揮打仗。」

羅布次仁說:「所以我們西藏的前線就從腳趾跑到大腿上來了。一個逃命的下等喇嘛怎麼會指揮打仗?西藏沒人了嗎?我們這些吃著高級糌粑喝著高級奶茶的人,就沒有高級主意嗎?馬有腿不跑,沒有腿的蛐蟮倒奔跑起來了。有山頭不佔,圍起來不打,等著洋魔自己餓死,哈哈,洋魔能自己餓死?這不叫抵抗洋魔,叫供奉神仙。怪不得我們一敗再敗。」

西甲喇嘛沒聽他說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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