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審問上帝 第二節

第二天上午,朗熱高地上的作戰會議在前線總管俄爾噶倫的帳篷里召開。參加會議的除了西甲喇嘛和奴馬、果果、朗瑟三個代本,還有僧兵總管沱美活佛和他屬下統領一千三百僧兵的兩個代本:楚臣和江村。大家自然先是要喝酥油茶的,一兩碗之後,俄爾總管簡單開場,沒幾句,就把西甲喇嘛推了出來。

西甲喇嘛差不多以一個參謀長的口氣說:「抗擊洋魔最重要的是什麼?最重要的就是戰略戰術。現在我說說洋魔的戰略戰術和我們的戰略戰術。」

誰也沒聽說過「戰略戰術」這個詞,西甲喇嘛也是從虛空王嘴裡聽來後第一次應用,卻順溜得連自己都吃驚,好像他一直是這麼說的。《聖史》說,作為勝軍大王的轉世,西甲喇嘛這一世擁有上一世的智慧並說出上一世說慣了的話,一點也不奇怪。可大家卻聽不懂了,互相望望,議論紛紛:什麼叫「戰略戰術」?是個神嗎?既然最重要,一定是個大神。

西甲喇嘛想解釋清楚,意思就在嘴邊,愣是吐不出詞兒來,揮揮手說:「哎呀,你們聽我說嘛,就是一個大一個小。」

更奇怪了,怎麼又是一個大一個小呢?

作為西藏職業軍人的朗瑟代本略微知道一點,有點拿不準地說:「戰略是大的,戰術是小的,好比一個螞蟻洞里包括了無數螞蟻。」

這個比喻其實沒錯,但大家更聽不懂了。

同樣也是職業軍人的果果代本不服氣,以為自己知道得更多,搶著說:「不對不對,戰略嘛是阿爸阿媽爺爺奶奶,戰術嘛就是他們生下的兒子孫子。」

朗瑟說:「對啊,阿爸阿媽爺爺奶奶是大的,兒子孫子是小的。」

果果說:「可你說的是螞蟻,螞蟻是螞蟻洞生的嗎?不是,螞蟻是螞蟻的阿爸阿媽爺爺奶奶生的。就算螞蟻洞是大的,螞蟻是小的,可是有些螞蟻是進不了洞的,它們在樹榦上一爬,就叫狗熊舔掉了。所以不是螞蟻洞大,螞蟻小,而是狗熊大,螞蟻小。再說了,有些洞比針鼻窟窿還小,大螞蟻是穿不過去的。你說洞大,還是螞蟻大?」

這一番關於大小的考證把朗瑟代本搞糊塗了,一時啞口無言。但俄爾總管不糊塗,帶著深思熟慮的表情說:「人家說的是螞蟻洞,你說的是針鼻窟窿,大螞蟻當然穿不過去了。狗熊舔螞蟻,這個比喻好,洋魔是螞蟻,我們是狗熊,朗熱就是你說的樹榦,我們把樹榦上的螞蟻一舌頭舔乾淨。」

沱美說:「經上說,你看那寶貝珍珠,散的散,漫的漫,分的分,亂的亂,一根繩子就能穿起來。禪定是對治散漫心的無上解藥。你們跑遠了,遠得到了英國還得往前走八十個箭程。還是聽西甲喇嘛的,他現在是穿起我們的繩子。」

大家都把眼光投向了西甲喇嘛,希望西甲喇嘛快把他的戰略戰術解釋清楚,卻發現西甲懶得聽他們胡扯,靠在帳篷支杆上睡著了。離西甲最近的奴馬代本伸手搖了搖,看搖不醒,便大喊一聲:「戰略戰術。」還是不醒。

沱美活佛首先反應過來,起身過去看看,抱著西甲喇嘛的頭讓他躺在地氈上,沉重地說:「我說了他今天這個時候還會倒下。他傷勢太重,為師的我也加持不了了,是死是活,就看他命大命小了。」然後大喊一聲,「西甲你不能死,我說了打洋魔還得靠你。」

大家一聽,更著急了:連沱美這樣的大活佛、西甲喇嘛的尊師都說打洋魔得靠西甲,可見西甲是不能沒有的。

俄爾總管後悔極了,要是聽從西甲喇嘛的話,昨天開會就好了,西甲就能把該說的都說出來。可是現在,西甲喇嘛就只能把戰略戰術憋在肚子里,誰也看不到了。他恨不得拿把刀子來,把西甲的肚子豁開,看藏在裡面的戰略戰術到底是什麼。「西甲喇嘛,說話。」俄爾總管大喊一聲。

這時有人說:「總管大人,死人是不能說話的,死人要是能說話,活人就會沒嘴巴。」

俄爾總管一愣:這不是昨天西甲喇嘛告訴他的話嗎,打眼一瞧,才發現參加作戰會議的還有一切智·虛空王浪喀加布。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剛才怎麼沒看見?俄爾趕緊起身,彎腰施禮。

虛空王也不還禮,揮著手說:「出去出去,都給我出去。」他像驅趕奴才一樣把包括俄爾總管在內的所有人都趕了出去,然後從裡面堵嚴實了帳篷門帘,喊道,「誰也不要進來,進來就是死,西甲喇嘛和進來的人都得死。」

大家在帳篷外面等著,焦急得想過去看看聽聽,又都不敢。過了很長時間,也不知裡面發生了什麼,等門帘再次掀開時,就見西甲喇嘛一頭鑽出來,臉色紅撲撲的,精神得就像從來沒有受傷倒下過。大家在吃驚的同時,都格外佩服虛空王。沱美活佛趨步過去,想給虛空王敬獻幾句讚美的話,就見帳篷里空空如也,虛空王早已不見了蹤影。

西甲喇嘛一手擋眼一手揮打著陽光說:「這是什麼東西,怎麼這麼亮。」好像他剛從地獄裡出來,已經適應了那裡的光線。他眯眼瞅瞅大家,埋怨道,「我還沒說我的戰略戰術呢,你們怎麼都出來了?洋魔還打不打了?」說著撒脾氣似的一腳踢去,踢爛了面前的一簇延齡花,然後拂袖而去。

俄爾總管生怕西甲喇嘛再死過去,緊趲幾步,一把拉住他,近乎諛媚地笑著:「西甲西甲,你大喇嘛大肚量,別跟我們這些腦袋裡裝了酥油的人計較。誰都知道打洋魔就靠你了,快說快說,就在這裡說,你的戰略戰術。」

西甲喇嘛回身,要了一碗酥油茶,挺立著灌腸而下,這才又說起來。他說洋魔的戰略戰術是奪取春丕,再奪取江孜和拉薩,他們要遠遠地進,長長地打,所以就變成了一條河。河的源頭在英吉利,上游在印度和哲孟雄,中游就是我們西藏的日納山、隆吐山、納塘、念那、勒布、則利拉。到了朗熱、亞東、春丕以及以後的江孜、拉薩,就變成下遊了。源頭水量足,上游有補充,中游不堵塞,下游才會大水呼呼淌。但是洋魔佔領則利拉山後,就沒有大水呼呼淌,他要是大水呼呼淌,我們還能在這裡喝茶說話?茶呢?茶倒來。」他不滿意地吧唧著嘴。

麻子隊長趕緊從僕人手中奪過銀壺,親自給他續上。

西甲又說:「洋魔為什麼沒有連續進攻?中游有些地方河道狹窄,水流不過來了。上游是給吃喝給子彈炮彈的,牛馱馬背也運不過來了。」他停下,看大家不住點頭,便接著說,「河流越長,越容易斷。它不斷,我們就讓它斷。它到了西藏想怎麼流就怎麼流是不行的。我們的話它要聽哩,西藏的苦它要吃哩。西藏是我們的,我們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溝溝窪窪就是臉上的褶子,你自己看不見往水裡一照就看見了;山山水水都是神的腳趾手指,不親我們親誰哩?」

沱美活佛聽明白了,以上師的身份微笑著鼓勵他。果果代本和朗瑟代本互相看看,都知道對方也明白了,就又去觀察森巴軍的奴馬代本。奴馬代本和俄爾總管沒聽明白,瞪著西甲喇嘛一眼不眨,生怕把最關鍵的話遺漏掉。

果果顯能地說:「不是從正面打,是從邊上打。」

朗瑟也不甘落後地說:「也可以從後邊打。」

西甲喇嘛繼續說:「邊上打是對的,但你知道是左邊還是右邊,是你的左邊右邊,還是洋魔的左邊右邊?後面打也是對的,是源頭的後面、上游的後面,還是中游的後面、下游的後面?至於正面嘛,不是不打,是打而不打,是有些地方打,有些地方不打。」

俄爾總管終於明白了一二,覺得最關鍵的地方還沒說,催促道:「快往下說,兵力怎麼部署。」

奴馬代本也說:「是啊,我們森巴軍擺在哪裡,後面還是左邊右邊?」

西甲喇嘛又喝了一碗酥油茶,在眾人萬分期待的目光中抹著嘴說:「我們的防線中間是朗熱,右邊是乃堆拉,左邊是亞東,三個地方差不多在一條線上,都能通向春丕。我現在要和你們商量,乃堆拉我們要不要?」

俄爾吃驚道:「為什麼不要?難道乃堆拉可以讓給洋魔?」

西甲說:「我是說先讓後打。我們堵住正面的朗熱,因為朗熱離春丕最近;再堵住左邊的亞東,亞東離春丕也不遠。獨獨把乃堆拉讓出來。我說了洋魔是一條河,乃堆拉離春丕最遠,是朗熱到春丕的三倍,因為山路狹窄,這條河會拉得長長的、細細的。我們把藏兵分開,三十人一隊,藏在山林里,白天晚上不停地從兩邊和後邊打。這樣洋魔的大炮就派不上用場了,他們的兵力也會一點一點消耗掉。等他們到了春丕,我們就在春丕西山谷來個合圍,四面八方的藏兵全上去打,我就不信洋魔不完蛋。」

大家都點頭,很佩服的樣子,也都鬆了一口氣,彷彿在這樣好的部署里,他們已經看到了勝利的曙光。只有俄爾總管還在嘀咕:放棄一塊西藏的地方,有這樣打仗的?不過他沒說出來,他彷彿面對著一個軍事專家,很害怕說出來會被對方笑話。

西甲說:「這才是下游的部署,還有更遠更深的部署。」

大家趕緊又打起精神來,聽經一樣專註地聽著。

西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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