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則利拉山 第四節

戈藍上校的速度是驚人的。在十字精兵踏過虛空王及其追隨者的身體後,《進行曲響徹耶路撒冷》的歌聲就一直沒有停息,這首產生於十二世紀十字軍東征時代的基督教歌曲,在今天被戈藍上校賦予了新的含義:進軍西藏是耶穌的號召,收復聖地,解救聖靈,拉薩在前方。他挺胸昂首走在隊伍最前面,不怕槍彈,不怕堵截,就怕腳步不快。他身後的士兵大受鼓舞,賣力地行進著,一個個都氣喘吁吁。

突然停下了,在離納塘路口兩百米的地方。戈藍上校拿著望遠鏡觀察了一會,命令炮兵架炮轟擊,步兵做好衝鋒的準備。

戰鬥轉眼打響。戈藍上校親自指揮了炮擊的目標:先是前面的高崗,一陣轟炸之後,葳蕤的草樹就基本沒有了。接著又依次轟炸樹林和山樑,最後把炮火集中在了納塘路口。路口並不寬闊,十幾發炮彈就炸得土石稀爛。步兵就在這個時候開始了進攻。他們散得很開,形成網狀,貓腰而來,飛快地接近著。

藏軍沒有反擊,好像都被炸死了,煙霧瀰漫的陣地上,悄寂就是一切。

連前線總管俄爾噶倫都不理解,怎麼會是靜悄悄的呢?藏兵呢,都被炸死了?他站在帳房門口,在總管衛隊的保護下,眺望著戰場。他是第一次見識英國十字精兵的炮轟,嚇得一連捂了好幾次耳朵,閉了好幾次眼睛,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隆吐山為什麼沒有守住。睜眼閉眼的瞬間,他看到炮火中很多藏兵都在陣地上跑動,沒有跑到他這邊來,就證明跑動不是撤退。可你不撤退不就死了嗎?人呢?我們的人呢?為什麼不撤退呢?粗大的樹、笨重的石頭,都炸得滿天飛,你人的骨肉能頂得住?驀地他想起那個被自己懲罰的快馬使者,立刻喊道:「罷了,罷了,不懲罰他了,不是他沒有及時把降神文書和催戰箭書送給西甲喇嘛,是洋魔太厲害了。」

突然,悄寂被打破,英國人的身影出現在俄爾總管的眼界里。同時有了來複槍的射擊:嘎的一聲,接著就是劈里啪啦下冰雹。麻子隊長請求俄爾總管趕緊逃跑。俄爾還在猶豫:「佛祖,你把西藏人都收走了嗎?」麻子隊長跪下喊道:「大人,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然後起身示意部下拉馬過來。俄爾轉身騎上了馬,正要打馬逃離,忽聽傳來一聲響徹雲霄的西藏人的吶喊,緊回頭,就見西甲喇嘛出現了,一片紫壓壓的陀陀喇嘛出現了。從那些坑窩、丘凹、草叢、樹莽里,藏兵一個個蹦出來了。俄爾總管狂喜地叫了一聲:「唵嘛呢,我們的人。」

子彈啾啾地射過來。麻子隊長牽馬要走,俄爾總管卻從馬背上跳了下來。他要繼續觀戰,他堅信佛祖是保佑西藏人的,西藏人還活著、還在戰鬥就是證明。他聽到了火繩槍的聲音,看到藏兵都卧著,他們的女人都站著,卧著的在打槍,站著的在拋甩飛蝗石——嗡的一聲,啪,中了。突然,卧著的不動了,站著的倒下了。俄爾知道那是死了,便像一個喇嘛一樣高聲祈禱起來。沒祈禱幾聲,就見西甲喇嘛如同神舞一樣在納塘路口跳來跳去。接著就撲了過去。所有的陀陀都跟著西甲撲了過去。喊聲震天,刀劍、矛槍和木棒忠實地服從著陀陀喇嘛的意志,挑開飛來的子彈,直奔十字精兵的肉體。還有的甩起了鞭子,有自造的皮繩鞭、馬鞭、飛蝗石鞭,抽打在對方身上,就像霹靂降臨。許多陀陀抱住了敵人,只要被抱住就休想活命,打不死就掐死,掐不死就咬死。陀陀們有同歸於盡的,也有治死對方後繼續奔撲的。

西甲喇嘛重申了他的規定:想死的陀陀至少殺死三個洋魔自己才能死,殺洋魔越多,死後神位越高。所以不管原來的陀陀,還是新來的陀陀,都修正了自己:原來是以非命而死為目的,現在是以殺死洋魔為目的。

「啊嗨,啊嗨。殺!殺!殺!」陀陀喇嘛們的銳叫讓觀戰的俄爾總管遠遠地聽了都覺得耳朵難以承受,何況是近在咫尺的英國十字精兵呢。十字精兵跑了。俄爾總管看到,幾乎所有十字精兵都扭轉了身子,背對納塘顛動而去。

俄爾總管激動地喊起來:「西甲喇嘛,西甲喇嘛,陀陀,陀陀……」他的讚美無以言表,就只能這樣了。他第一次親見了戰爭中死亡的風暴和血肉的殘酷,親見了英國十字精兵的厲害和西藏人的勇敢,他都傻了,心裡頭一個勁地噴發著驚嘆和恐懼:唵嘛呢,我們的西藏,西藏,西藏喳嘛呢。

看著十字精兵敗退,指揮戰場的西甲喇嘛振臂高呼:「追啊,陀陀們追啊。奴馬,果果,朗瑟,快追啊。」所有活著的西藏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追了過去。火繩槍來不及裝彈藥,他們就掄起來打,就抱起來摔跤。逃跑的十字精兵和追殺的西藏人糾纏撕扯在一起,混亂一片。西甲喇嘛不愧是脫穎而出的軍事天才,天然就知道這樣的局面對西藏人有利,它能發揮西藏人善於近身肉搏的優勢,也能讓英國人的現代化槍炮失去作用。

戈藍上校遠遠地看著,意識到如果他不能立刻挽救十字精兵的敗局,西藏人就會窮追猛打,好不容易攻下來的隆吐山和日納山將會轉眼失去,整個進軍西藏的計畫也將因為這一仗而受挫夭折。他斷然發布了一個連魔鬼都不會想到的命令,那就是立即開炮。十字精兵還在和西藏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廝打成一片,現在開炮意味著炸死西藏人的同時,也會損失許多自己人。「上帝啊,你都看見了,為了傳播你的福音,我只能這樣。請上帝揀選即將死去的士兵進入天堂。」上校說罷,催促還在猶豫的炮兵:「開炮。開炮。」

這一陣炮擊讓西藏的天地納悶:怎麼還有不顧自己人死活的軍隊?西甲喇嘛一聽炮響,就明白不能再戀戰了。他吼叫著讓人撤退,但撤退的速度怎麼也比不過炮彈的飛翔,後面是炮彈,前面也是炮彈,跑到哪裡,哪裡就是炮彈。炸死的人轉眼又被炸碎,天空橫飛著血淋淋的臂膀、手腳和人頭。

炮轟還在繼續,十字精兵的精銳部隊就開始了進攻。戈藍上校沖在前面,告訴他的士兵:我也有可能被自己人的炮彈炸死,上帝保佑,沖啊,不要怕。

已經帶領陀陀喇嘛撤到納塘路口的西甲喇嘛滿臉鮮血,彈片好幾次擦破了他的頭臉,好在他是前線指揮官,西藏所有的神靈都庇護著他,他還活著,七竅四肢好好的。他站在彈坑裡望著衝過來的英國人和追著打他們的炮彈,突發奇想:現在只有一個地方炮彈是打不上的,那就是洋魔的陣地。我們為什麼不能衝到洋魔的陣地上去?要是那樣,不僅敵人的炮火無效,衝過來的洋魔也會退回去。他當即喊來一群還有戰鬥力的陀陀喇嘛,說了自己的想法,又跑向不遠處的朗瑟代本,命令他帶人跟在陀陀喇嘛後面一起沖。

然後,西甲像往常一樣揚起了臂膀。也像往常一樣喊了一聲:「陀陀們,跟我沖啊。」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真的衝過去。他倒在了地上。一聲槍響從身後傳來,打倒了他偉岸的軀體。他掙扎著起來,沒站穩,又轟然倒地了。

很多人涌過來:「西甲喇嘛,西甲喇嘛。」都以為他被洋魔的子彈擊中了。

只有一直跟隨著西甲的桑竹姑娘知道,這一槍來自自己人。她撲向丹吉林陀陀藏身的樹林,女鬼一樣尖叫著。丹吉林陀陀轟地散了。頭目仁增端著槍動作遲緩了一點,被桑竹一把撕住了甩來甩去的袖子。他恐怖地慘叫著,用槍管頂住桑竹的胸部,不讓她靠近。桑竹鬆了袖子要奪槍。仁增丟開槍撒腿就跑,跑出去老遠才停下,慶幸沒有被這個瘋野的姑娘抱住,自己還是個厲魂在身的陀陀。

桑竹姑娘擔心著西甲喇嘛,放棄追攆仁增,拖著槍回來,分開人眾,撲到了西甲身上。西甲還在喘息,眼睛卻閉著。血在身下流,傷在哪兒還不知道。她冷靜地吩咐幾個身邊的男人:「把西甲抬到林子里去,快,洋魔就要來了。」

洋魔已經來了。趁著丹吉林陀陀暗殺西甲喇嘛的機會,他們飛速踏上了納塘路口。機槍迅速架起來,朝著來不及隱蔽的西藏人猛掃。西藏人死的死,跑的跑。路口兩邊的樹林、高崗、山樑轉眼就被十字精兵佔領了。

這一切都在俄爾總管的眼界里。貴族官員本能的自私和惜命讓他臉色煞白,渾身抖顫,幾乎要撤離。但他立刻意識到這樣是丟臉的,死人活人都看著他呢。他只要搶先往後撤一步,就註定會成為被人嘲笑的對象。他鼓起勇氣驅散自己的膽怯,用仇恨催動著潛藏在骨血深處的西藏男人的本色。最終他咬牙推開了試圖抱他離去的麻子隊長。他拔出腰刀,一刀刺向自己的坐騎,斷絕了棄陣逃跑的可能,然後血刀入鞘,從衛隊士兵手裡奪過一桿火繩槍,朝著西藏人紛紛倒下的地方,飛身而去。

麻子隊長詫異了片刻,大叫一聲:「殺死洋魔,保衛總管。」

一百人的總管衛隊呼呼啦啦跟了過去。

戈藍上校沒想到橫空又來了一彪人馬,慌亂地連喊幾聲「打打打」,趴在了地上。他仔細一看,有些吃驚:對方一個個衣袍整潔、皮帽端正、靴子鮮艷,似乎來了增援部隊。到底增援了多少?他有些緊張,命令機槍猛烈射擊,部隊從兩廂包抄,小心深入。

西藏人這邊,俄爾總管親自射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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