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隆吐山戰役(四) 第三節

看到隆吐山的西藏人陣地上,許多人正在搬運木頭和屍體,尕薩喇嘛立刻告訴戈藍上校,西藏人要舉行超度法事了。戈藍上校沉默著,他意識到這是一個進攻的絕佳機會,卻又擔心對方有詐。

戈藍上校問:「給你一支人馬,你敢帶著他們踏過超度的人群嗎?」

尕薩喇嘛說:「敢,這個時候什麼都敢。喇嘛們不會停止念經的,停下來就完了。抽去柴草是開不了鍋的,折斷翅膀是上不了天的。喇嘛們也許不擔心這個,但他們一定知道,中斷念經就是阻礙靈魂升天,是會受到懲罰的。從此他們將不再是真正的喇嘛,他們的靈魂將陪伴那些上不了天的靈魂墮入地獄。」

戈藍上校點點頭:「我的朋友,看來我只能聽你的。」他覺得既然念經超度的喇嘛不會有任何抵抗,去一隊僱傭軍就可以了。再說作為一個指揮官,他決不放棄自己的懷疑,萬一有詐,受損的將不是英國人組成的精銳部隊。

那麼精銳部隊又該擺放在哪裡呢?新一輪進攻馬上就要開始,戈藍上校比以往任何時候更顯得躊躇不定。他由不得自己地左顧右盼。容鶴中尉以為找他呢,趕緊跑過來。

戈藍上校擺擺手說:「中尉,做好準備,你從西藏人的左翼和中間往上沖。」容鶴中尉轉身要走。戈藍上校又說,「我們的機會可能不多了。如果這幾天還拿不下隆吐山,也許我們的媽媽會高興的,她們會很快看到被英國軍隊開除回家的兒子。」

容鶴中尉匆匆離去,除了拚命攻打,他還有什麼好辦法呢?

戈藍上校還在左顧右盼。尕薩喇嘛知道他在找什麼,小聲說:「上校,達思牧師也許逃跑了。」上校點點頭:有可能。上次進攻敗下陣後,就不見了達思牧師的影子。他會逃向哪裡呢?印度,還是西藏?不管他逃向哪裡,都應該把他抓回來。

他派人叫來了僱傭軍里熟悉地理的司恩巴人,讓卡奇帶隊,分成兩組,追尋達思牧師去了。

達思牧師躲起來了。當然不是為了躲開十字精兵,而是為了躲開所有的嘈雜。茂密的山林深處、原始的寂靜接納了他。他在那裡重溫了時輪堪輿金剛大法的秘訣和法要,觀修靜思,一遍遍默念自己的尊師班丹活佛。當尊師遲遲不現身時,他就說:「上師之上,絕無佛名,班丹活佛,我唯一的佛,請加持我。」加持終於來了,就像利刀鐫刻,深深地觸及著他的心:大法修鍊,不進則退。他心說往哪裡進呢?又有了一行字的鐫刻:你對神通之路已經瞭然於心。然後就消失了,千呼萬喚,班丹上師再也沒有出現。就恍然覺得那個曾經召喚過的他的亮麗尊貴的聲音划過耳際,彷彿是自己的心音:「達思你的圖呢?圖一直在等你,等你,等你。」他睜開眼睛,又閉上眼睛,無論睜開眼睛還是閉上眼睛,他看到的都是一條路,那路已不再朦朧,近處是格外清晰的:桿粗葉茂的老樹、細如羊腸的河流、黑岩石的山頂。達思不禁憤然而起,就像吹號一樣長嘆一聲,信步而去,走進了卡奇帶領的司恩巴人獵捕野豬的圈套。

戈藍上校說:「尊敬的牧師,你是不是忘了我的警告,逃離戰場就是背叛十字精兵,每個軍官和士兵都可以舉槍打死你。」

被五花大綁的達思牧師用下巴指著尕薩喇嘛說:「是他告訴你我要逃跑的吧?我明明對他說,我要去探路,去向神靈請求神通之路的顯現。」

戈藍上校一愣,瞪了一眼尕薩喇嘛。

尕薩尷尬地笑笑說:「這麼長時間不回來,我以為……」

戈藍上校說:「我願意相信你牧師,如果你能證明你沒有撒謊的話。」說罷,示意牽狗一樣牽著達思牧師的卡奇給他鬆綁。

達思牧師終於拿出「吉凶善惡圖」,遞給了戈藍上校。

他一直不想拿出來,不想讓自己的存在變成隆吐山爭奪戰的關鍵。但是現在,連上師班丹活佛也在催促他了,他只能這樣,瞭然於心的不僅是神通之路,更是一種信心:代表上帝的十字精兵之所以屢攻不下,就是因為上帝想拉他一把,把他拉到絕對堅定的基督立場上,讓他顯能,也讓他陷入被西藏人仇恨的漩渦,更讓他背負罪孽以便通過上帝面前的懺悔得到解脫。他用佛家思想解釋了自己的行為:這是我和上帝的緣分,上帝讓我們隨遇而戰,隨戰而勝。

戈藍上校看半天看不明白「吉凶善惡圖」,正要還給達思牧師,就見達思牧師修長的手指點在了兩座山峰之間。

「聽我的,從這裡,隆吐山的普溝,進去。」

達思牧師說這話時心裡抖了一下,因為那兒畫著一個連接江孜宗的坐標。他恍然看到頗阿勒莊園的原野上,菩媸姑娘的笑臉花朵一樣芬芳:「達思喇嘛你一定要回來呀,你要是不回來我就把黃金吃掉。」如今他正在往回走,但身份已經大不一樣:一個隨軍的基督教牧師,再怎麼念叨「愛人如己」、「彼此相親」,也不能迴避自己對武裝到牙齒的十字精兵的責任。他內心無比激烈地糾結著:一個牧師的責任難道不是讓刀槍銷蝕在無爭無戰的祥和之中?不,不是,是前進,舉著刀槍、向著江孜乃至拉薩前進。

「普溝?我憑什麼相信你?」戈藍上校眯著一隻眼睛說。

「你應該像相信上帝一樣相信我。我保證『吉凶善惡圖』具有鬼斧神工的準確。我帶你們過去,要是過不去,就讓上帝來懲罰我。」達思說罷,轉身就走。他似乎不屑於商量,你愛來不來,我這就走了。

隆吐山戰場陀陀喇嘛的陣地前,西藏人把砍來的木頭橫一層豎一層地摞起來,每根木頭的間隔是一米,整整齊齊,偌大一片。六層以後才把屍體抬上去。西藏人和外國人不分,都被捆孔成了蜷腿彎腰合臂拜佛的跏趺模樣,也是嬰兒在胎腹里的形狀——人以嬰兒之姿赤裸而來,也應該以嬰兒之姿赤裸而去。本來木頭和屍體上都是要抹酥油的,一來祝福,二來易燃。現在吃的酥油都沒有,哪裡還有抹的?好在樹林里到處都是燃燈草,折斷枝稈就會流出油津津的汁液。缺少牛糞和酥油的地方,都是用它做燃料和點香燈的。西甲喇嘛派人拔來許多燃燈革。塞進木頭的間隙和裹纏起屍體,這就好比潑了汽油,把屍體燒得乾乾淨淨是不用擔心了。

「開始吧,西甲喇嘛。」不僧不俗的老人又來了,說話的聲音突然變得洪亮而硬朗。「請念誦《觀世音心咒》。」

西甲茫然搖頭:不會啊。

老人蔑視地冷笑一聲說:「那算什麼丹吉林的大喇嘛。請念誦《金剛薩埵》。」看西甲還是搖頭,便更加誇張地冷笑一聲說,「請念誦《普賢行願品》。」

西甲突然不搖頭了,瞪著老人說:「你是哪個地洞里鑽出來的瞎老鼠,以為本喇嘛什麼法力也沒有?聽著,我要念了,我念的經是世上最好的經。」說罷,他就念起來。也怪了,經老人一激,他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好像不是他的嘴,也不是他的心,他心裡沒有的這時有了,嘴上不會的這時會了。是真正的經咒,是他在丹吉林聽到過的最好的經咒。西甲一邊念,一邊在心裡吃驚地叫喚:「噢呀,噢呀,我會念經了。」

又有了那種心神沒有依止、只想飄搖而去的感覺,但很快就過去了。當西甲喇嘛看到那麼多陀陀都崇敬而肅穆地望著他時。就從手中的木碗里抓起一撮寶石揚灑到天上。寶石落下來了,在屍體和木頭上發出一陣劈里啪啦的脆響。西甲驚問道:手中的木碗是哪來的?沒有人遞給我呀。寶石都是小顆粒的,有綠松石、紅松石、瑪瑙石和玉石,戰場上的西藏人把它們貢獻出來,權充了祈福的五彩青稞,送給空行的男神和女神,送給坐地的男神和女神,在人力不及的中陰界里,求他們幫助亡靈度過蒙昧的四十九天,然後超然而去。

亡靈們感激地輕撫著西甲喇嘛,風徐徐來去:這麼漂亮的經咒、這麼真誠的祈福。尤其是英國十字精兵的亡靈,受寵若驚地舞來舞去,抱吻著西甲,把暖暖痒痒的感激留在了他光潔的額頭和臉頰上。

所有的陀陀喇嘛都排成了隊。圍繞著被木頭高高架起的屍體順時針旋轉。他們用枯裂的嘴唇齊聲念誦「喳嘛呢唄咪吽」,組成一道有聲有色的背景,烘托著西甲喇嘛無與倫比的經懺大法。

那不僧不俗的老人朗聲喊道:「點火了,點火了。」

彷彿是提前演練好的,西甲喇嘛走過去,把手中的火把伸向木頭,點燃了葬禮之火。他又一次驚問自己:手中裝寶石的木碗什麼時候變成火把了?誰送來的火把?

比太陽更紅的火焰和比黑夜更黑的濃煙糾結著升空而起,轉眼連上了雲。燃燈草嗞嗞地叫,木頭啪啪地響。大火轉眼成了世界的唯一。隆吐山的葬禮給戰爭貢獻了些許溫暖和情意。西藏人矚目而立,多數人都把雙手合起來,用萬能的六字真言,祈送亡靈平安離去。

有個女人還在哭。不僧不俗的老人似乎想安慰,女人哭得更厲害了。

西甲喇嘛走過去,學著迪牧活佛的樣子,莊嚴地在她頭上摩了一下,然後說:「所有人生來都要死,只不過有的人早,有的人晚。但不管早晚,死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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