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隆吐山戰役(二) 第七節

如同西甲喇嘛期待的那樣,當他來到春丕寺時,這裡已經聚集了一堆陀陀喇嘛。他高興地對跟著他的幾個雪浪寺的陀陀說:「我說了我們幾個算什麼,全西藏的陀陀喇嘛加起來才能把洋魔趕回老家。洋魔的上帝,你們見過嗎?我可是見過的。沒有一萬個陀陀一人咬一口,上帝的肉里放不出血來。」

來到春丕寺的不光是康馬宗所有寺院的陀陀,還有浪卡子宗、白朗宗、尼木宗、仁布宗的。他們都是看到噶廈政府發布的戰時公告後,主動跑來獻身的。可以證明西藏全境許多寺院的陀陀喇嘛都已經行動起來,正從四面八方朝春丕集結,只求一死,不望生還。春丕寺的住持多吉活佛吩咐手下供施了酥油茶和糌粑,心裡嘀咕:來少了打不贏洋魔。來多了吃什麼?總不能一直讓春丕寺供給吃喝吧,想供也供不起啊。

西甲喇嘛興奮得忘了吃喝,告訴多吉活佛:「這才是一部分,全西藏所有寺院的陀陀都會來的,有什麼武器全拿出來,還有抹臉的顏料、酥油、鍋底的黑灰,有多少拿來多少。」

西甲喇嘛自然而然成了陀陀首領。大家沒什麼異議,反正都是為死而來,當了首領難道會比別人死得更慘烈更獰厲?西甲自己有點不踏實,不斷給新到的陀陀們說:「選一個首領啊,大家選一個首領。」很多陀陀都告訴他:「聽說攝政王迪牧活佛派了丹吉林的西甲喇嘛做首領。西甲喇嘛在哪裡?」每一次他都會驚叫起來:「哎呀,我怎麼能當這麼多人的首領。攝政王。你派了我嗎?」說是說,心裡是高興的,漸漸也就當仁不讓了。「我殺死過洋魔,好殺得很,下面就要殺上帝了,等著瞧啊。」他無意中說出了自己做陀陀首領的資歷和期許。

西甲喇嘛沒想到,他在春丕的出現早已驚動了駐紮在這裡的前線總管俄爾噶倫。俄爾想:奴馬代本不是說已經把他控制起來了嗎,怎麼竟在這裡做起了陀陀首領?下意識的舉動就是派士兵把他抓起來。但下了命令他又收回了。他身邊的總管衛隊只有一百人。而且個個是惜命的,萬一打起來,未必是爭先亡命的陀陀喇嘛們的對手。他把多吉活佛叫來,讓他想辦法關押西甲喇嘛。

多吉活佛更不敢了,他因為三十個春丕寺的陀陀已經升天成為護法神而對西甲喇嘛由衷地佩服著,而俄爾噶倫的謹慎態度更讓他覺得西甲了不起,連你這個前線總管、噶廈大員都不敢動他,我算老幾啊?加上西甲和他都是教內的僧人,情感是一派的,他怎麼能聽俗人俄爾的話,關押自己的道友呢?他說:「不敢,不敢,西甲喇嘛是我們春丕寺的恩人。我已經問神了,抓了恩人是會倒霉的。」

問神一說肯定是撒謊,俄爾總管大約也知道,但仍然吃驚地說:「真的問神了?你為什麼不早說。」

西甲喇嘛就依然逍遙自在著。以後他會說,這是佛的意思。

就要離開春丕、前往隆吐山時,西甲喇嘛看到了歐珠甲本。歐珠甲本用煤炱和酥油的膏泥把自己塗抹得面目全非,但西甲還是從熟悉的身影中認出了他。

西甲把他拽到一邊說:「你怎麼在這裡?」

歐珠說:「關兔子的籠子是關不住老虎的,春丕寺的喇嘛把我放出來了。」

西甲說:「我不管你是怎麼出來的,我是說你一天喇嘛也沒做過,把自己抹成這樣是白抹,我們陀陀喇嘛的隊伍不要濫竽充數的。」

歐珠可憐兮兮地說:「這裡有俄爾總管的人,我要是不抹,供施的酥油茶和糌粑就沒有我的份了。」說著用舌頭攪了攪嘴裡殘留的糌粑。

西甲說:「原來你是為了混口飯吃。」

歐珠說:「對啊,老虎十天沒吃肉,獅子半年沒喝血。我餓得走不動路了,不吃飽就不知道應該做什麼。」

西甲驕傲地說:「我們是知道的,十天不吃飯也知道。」

歐珠自慚形穢地指著肚子說:「我就知道餓,它餓。」

西甲大方地說:「那就快去吃吧,把我的那份也吃掉。」

歐珠高興地說:「好啊好啊,吃了你那份,我就跟你返回隆吐山打洋魔。」

西甲嚴厲地說:「你不能跟我走,我說了你不是陀陀,不是陀陀的人跟著陀陀,陀陀會倒霉的。再說我們是要去死的,你不能死。你還有果姆呢。」

歐珠說:「大喇嘛你忘了?你說過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是歐珠遇到西甲,好比兄弟一家。走到哪裡跟到哪裡。」

西甲說:「我說了這個規矩?對啊,正因為我們兄弟一家,我才不能讓你跟我去死嘛。」看他死乞白賴地還要跟,就對幾個陀陀喊道。「擋住歐珠甲本,他不是陀陀,不能讓他跟著我們。」

喊聲吸引了俄爾總管的人,他們立刻過來圍住了歐珠甲本。總管衛隊的麻子隊長說:「我們尋思你跑了呢,原來在這裡。」接著一聲斷喝,「把冒領的酥油茶和糌粑給我吐出來。」

歐珠說:「大人,雪山的水一流到河裡就回不去了,酥油茶和糌粑是吐不出來的,只能拉出來,等一會兒吧大人,我一定拉出來。」

麻子隊長昕了更加惱怒,對幾個衛隊藏兵說:「把他再給我關回去,加三道鐵鏈子,餓他十天半月。」

歐珠哆嗦著說:「大人,大人,別、別關我,我吐出來,就吐出來。樹葉黃了落了,回到樹上就青了綠了。」他最怕關押挨餓。比面對死亡還要怕。

麻子隊長看出來了,就偏要既關又餓。衛隊藏兵七手八腳把他帶到了禁閉室前。

歐珠甲本又哭叉號,聲音都不是人的了:「求你了大人,大人,佛爺,佛爺,非要關嗎?那就關到佛殿里去。」好像他是有權利選擇的。

西甲喇嘛遠遠看著,走過去對麻子隊長說:「想想釋迦牟尼定下的規矩吧,你這輩子關他,他下輩子關你。大人,報應是不會繞開任何人的。」

麻子隊長對西甲喇嘛的了不起已有耳聞,覺得他已經讓那麼多陀陀變成了護法神,那些護法神還不都得聽他的?護法神懲罰起來是要五內俱裂、七竅冒血的。他立即改變了主意:「大喇嘛說的是,打一頓攆走算了。」

西甲說:「慢打,慢打。」說罷就帶領陀陀們火速增援隆吐山去了。

「慢打」就是輕打,意思意思就算了,是僧人慈善的表達。麻子隊長卻有著俗人和軍人的理解,囑咐手下:「丹吉林的大喇嘛發話了,不要著急,仔細打,好好打,慢慢地折磨他。」

這一頓毒打持續了三個時辰,直打得歐珠甲本叫破了嗓子,昏死過去。

隆吐山口,突然一片寂靜,連呼吸也沒有了。十字精兵已經衝上來,距離西藏軍隊最近的不到十步。他們並不知道自己面對著一支有槍不能使的軍隊,一支必須等來朝廷旨命才可以防身或殺敵的軍隊。他們看到西藏人一個個舉著槍,就覺得立刻就會射出子彈來,便放慢了前進的腳步。寂靜,僅僅是片刻,十字精兵喲來複槍又一次暴跳如雷,呼啦啦啦,決堤的火力,一片傾瀉。

肉軀的西藏人再一次面對著鋼鐵的子彈。

森巴軍的奴馬代本首先做出了反應。他朝後跳起,喊一聲:「跑啊。」所有他的人,男男女女,都跟著他往山後跑去。

接著是已經付出輕敵代價的朗瑟代本團,最後是果果代本團,都跑了,所有軍人都在瞬間做出了放棄堅守的決定。他們並不僅僅是害怕,更是賭氣:既然等不來開槍抗敵的朝廷旨命,何必要做活靶子讓洋魔槍殺呢?已經證明他們不是刀槍不入了,不開槍便能堵住黑水白獸的事情做不到了。

沖在最前面的容鶴中尉有些吃驚:怎麼跑了?一槍不發就跑了?立刻發現這是西藏人誘敵深入的詭計。他看到就在隆吐山口右翼的土岡後面,一片紅色正在霧氣里隱隱鼓盪,很快就顯目赫然了。紅艷艷一山的袈裟,袈裟之上是一顆顆桀驁不馴的黑頭。

黑頭袈裟突然集體發喊:「洋魔殺我,我殺洋魔,只求一死,快來肉搏,不要跑,不要跑,神佛斗帝魔。」

陀陀喇嘛們衝過來了,手拿的武器什麼都有:棍棒、刀槍、鐵鏈、皮鞭。臉是七彩的。紅黃紫藍綠黑白;神情有震怒的,有狂笑的,有寒冷的,有火燙的。人浪加喊聲,形同天上的泄洪,沒有怕死的,只有拚命的,生命朝著死亡飛揚而來。

容鶴中尉撲過去,推開部下,抱住機槍掃起來。立刻有喇嘛號叫著倒下。但倒下的又被抬了起來。喇嘛們抬著屍體往前沖,衝到近處,便把屍體扔過去。扔過去的屍體彷彿又活了,一腳踢歪了容鶴中尉的嘴。驚得容鶴中尉爬起來就跑,都忘了帶走被喇嘛屍體壓住的那挺機槍。十字精兵奔退而去。

戈藍上校在山下看著,驚問道:「這些紅衣喇嘛,憑什麼不怕槍炮?就憑佛?可是我們也有上帝。」

達思牧師說:「大人,上帝只有一個,他這會兒也許正在歐洲的某個街區講道,顧不上我們。佛有無數,能在同一時刻關照所有的生命。」

戈藍上校生氣地說:「達思牧師,你不會認為佛比上帝優勝吧?上帝無處不在。」

達思牧師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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