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隆吐山戰役(一) 第十節

不僅僅是因為西藏人跳舞,戈藍上校才命令十字精兵全體撤回。一份急電由英國駐華公使華爾森從北京發往英國倫敦,倫敦政府又立刻發給了英印總督寇松,寇松當即轉至戈藍上校。戈藍上校正在用望遠鏡觀看西藏人的戰場舞蹈,心裡疑惑著也惻隱著:上帝啊。我們怎麼能殺害一群跳舞的人,跳舞或許是投降,西藏人投降了。看到急電,他便毫不猶豫地傳令撤退。

急電稱。中國清朝政府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已經同意華爾森公使的要求:開放西藏邊境口岸,撤銷隆吐山哨卡,允許英國人自由傳教、通商、遊歷、朝拜、科學考察,以及進駐少量軍隊。總之是八個字:「清朝開門、西藏迎客。」中國光緒皇帝已諭令醇親王責命駐藏大臣文碩:「開導藏番,權衡利弊。通商傳教,勢在必行。息爭寧人,勿令固執。速開門戶,萬急勿怠。況該番眾僅持刀棒,以御洋槍洋炮,昏頑至此,實所憫痛。禍福相懸,後悔無及。」駐藏大臣文碩也已回稟朝廷:「雖則藏人自固疆域,理難勒令撤卡。然皇上聖命乃天意不違,朝廷決斷,關乎我大清安危。微臣已嚴責迪牧攝政不得違旨。迪牧攝政已向噶廈官員、三大寺僧人傳旨並布令:禮遇英人,開門揖商,我念我佛,他傳他教,遊歷所至,哈達香茶。屬下軍民若有反英抗旨者,定嚴辦不恤。」

這就是說,一切都已經通過外交手段解決了,還用得著開槍打炮嗎?上帝懷抱里的英吉利,耶穌基督的十字精兵,如果靠了信仰的力量還不能所向無敵,那就是我等信徒的無能。可我們是無能的嗎?英國人佔領了數不清的陸地和海洋。上帝的福音已經衝出歐洲走向世界各地,必定也要覆蓋異教橫生的西藏。佛教之邦就要拱手而立,迎接英國十字精兵的到來了。不流血的戰爭,才是聖父、聖子、聖靈需要的戰爭。

戈藍上校高興地說:「怪不得西藏人跳起了舞,歡迎的舉動太突然了。我們為什麼不能跳舞,慶賀十字精兵的勝利?」

組成十字精兵的,除了英國軍隊,還有僱傭軍。僱傭軍里有土著司恩巴人、廓爾喀人、印度人和少量喜馬拉雅山南麓藏人。戈藍上校把容鶴中尉和另外幾個英軍中尉、五個僱傭軍大佐和運送補給的背夫首領集合起來。打開兩瓶白蘭地,倒在每個人的軍用鐵杯里,興奮地說:「這是我們進入西藏後的第一次喝酒。下一次,我們將醉倒在上帝佔領的喇嘛廟裡。喝了酒你們就去準備,我們也要跳舞了。我們有蘇格蘭舞和英格蘭舞,還有司恩巴舞、廓爾喀舞、印度舞,當然也會有西藏人的舞。當我們跳著舞進入西藏到達拉薩時,憐憫我們的上帝會發出愉快的笑聲。」

容鶴中尉說:「上校,我們不能在山下喝酒跳舞,應該到山上去。讓西藏人都來觀看我們跳舞,那才是真正的勝利時刻。」

戈藍上校微笑著點頭:「說得好,我的酒還沒喝,那就端到山上去喝。軍官們,集合你們的隊伍,這就出發上山去。」

隆吐山口,奴馬代本緊張地望著山下的十字精兵,意識到自己作為最高長官的作用就是組織戰鬥,打退侵略者,便有些張惶失措:怎麼辦?護法,護法,快說怎麼辦?隨軍護法從奴馬的眼神里讀懂了詢問,從腰裡摘下牛角和羊角,迅速祈禱打卦,突然抬頭,一臉茫然地說:「阿媽呀,神說,神說……」

「說什麼?」

「神說,快跑。」

「神不會這麼說。」奴馬代本這才想起有必要詢問原先守衛隆吐山的藏軍了。他吼道:「人呢,人呢,這裡的人呢?」

果姆回應道:「上帝來了,神佛的火繩槍在哪裡?」

西甲喇嘛大聲說:「火繩槍在森巴軍手裡。奴馬代本,洋魔來吃你們了。」他本想激勵森巴軍的戰鬥士氣,卻引來一片混亂。

森巴軍的人舉著金色旗幟慌慌張張往山後跑去。

和森巴軍相反,歐珠甲本率領他的部下和部下的家屬。都勇敢地衝到了彈坑累累的陣地前沿。他們不分男女長幼,舉著長矛、利斧、大刀,猛獸一樣聲嘶力竭地怒吼著,威脅著。

接著就是飛蝗石,果姆的飛蝗石,赤乃定本的飛蝗石:日兒——日兒——。火繩槍端起來了,砰砰砰地此起彼伏。也有滾石的,手持冷兵器暫時不能近搏的,就把石頭滾了下去。

歐珠甲本高舉火繩槍突然喊起來:「死了,死了,佛祖啊,我死了。砰的一聲,封河的冰裂開了,天上有了一個洞。拉索羅,拉索羅。泉眼自己不幹枯,泥土蓋也蓋不住。只要自己沒作惡,怕什麼護法天王來降罪。」

只有果姆聽懂了他的話,大聲說:「歐珠打死了,歐珠打死了,一個洋魔。」

終於殺了一個人,歐珠甲本沉浸在第一次奪人之命的驚怕、慌張、亢奮和快意之中,半晌才意識到,應該接著戰鬥,洋魔還有萬萬千,都在繼續往上沖。

十字精兵開槍了,槍聲密集得沒有了間隔。

他們本來沒打算開槍,覺得西藏人真是不應該再抵抗了,抵抗就是送死。作為上帝之愛的施與者,戈藍上校並不希望看到無辜的對手就這麼一排排倒下。所以他對西藏人的阻擊既驚詫又遺憾:不是連你們的皇帝都不想抵抗了嗎,你們還折騰什麼?難道朝廷的旨命、駐藏大臣的嚴責、攝政王的布令,還沒有傳達到隆吐山?或者,最有可能,朝廷變臉了?駐藏大臣不守信用了?攝政王收回成命了?無人知曉到底誰欺騙了誰——中國清政府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欺騙了大英帝國的華爾森公使,華爾森欺騙了倫敦政府,倫敦政府欺騙了英印總督,總督大人欺騙了他戈藍上校。他戈藍上校現在欺騙誰去?欺騙自己?那不能。他只能一槍一炮地開路,一山一水地佔領。他傳下命令:「欺騙英國人就是欺騙上帝,欺騙耶穌基督,把這些敢於欺騙上帝的西藏人,統統打死,一個不留。」

望著慌亂奔逃的森巴軍,西甲喇嘛憤怒了:「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一見鷂鷹就鑽到地洞里去了:一窩滿地亂竄的老鼠,遇到貓頭鷹就飛到天上去了。森巴軍、奴馬代本,麻雀、老鼠、膽小鬼。」他跑過去,捉住那個拽著情人往山後跑的黑臉漢子,一把拉倒,搶了人家的火繩槍和彈藥說,「你可以帶走命,但不能帶走槍。」他返回陣地,立在山包上,裝彈,點火,瞄準,砰一聲,然後大聲宣布:「我打死了一個上帝,上帝死了一個,拉索羅!」他把洋魔說成了上帝。

十字精兵的機槍朝西甲喇嘛射過來,子彈就在腳下的土石里啾啾啾地鑽。

果姆站在彈坑裡喊道:「大喇嘛你下來,你要死了。」看他依然挺著身子,便撲過去,抱住他的腿拉了他一個狗坐蹲。

果姆指著奔逃而去的森巴軍說:「他們可以跑?佛同意了?我們死光了也不能跑,佛同意了?」喇嘛是佛與凡人之間的中介,果姆是在通過中介問佛意呢。

西甲喇嘛明白了果姆的意思:「准說佛同意了,佛要懲罰他們。」他跑向森巴軍喊道,「停下,停下,佛要說話。」

奴馬代本被西甲喇嘛攔在了,驚白的臉上立刻有了慚紅。

西甲說:「達賴喇嘛是不是佛?攝政王迪牧活佛是不是佛?你們敢說不是。佛說,森巴軍逃離隆吐山口時,他們的前面就是地獄。他們忘了,攝政王的森巴軍,個個都是彈打不穿的鐵身子。達賴喇嘛掛過哈達的軍隊,永遠都是刀槍不入的。」

奴馬代本一愣:「對啊,對啊。」西甲喇嘛的話讓奴馬千信萬服,再看山口,頓時就羞愧難當:隆吐山邊防軍就那麼二三十個人,都敢於頂著。自己的隊伍黑壓壓一片,卻在流水一樣往山後跑。他立刻喝令部下返回。但在部下眼裡,他的任何命令都跟舞場上的吆喝差不多,聽和不聽都無關緊要。森巴軍依然在逃跑。

西甲喇嘛急了,望著桑竹姑娘說:「把你們攻擊丹吉林陀陀的勁頭拿出來呀,四條腿的窩裡害,見了洋魔就像羊羔子見了狼。」

桑竹瞪起眼睛說:「西甲,你在罵我嗎?你是希望我死掉嗎?」

西甲這才意識到他說了一句多麼不負責任的話,森巴軍是刀槍不入的,跟著森巴軍的姑娘們難道也是刀槍不入的?不不:「我的意思是說,既然是窩裡害就回到窩裡去,既然是羊羔子就遠遠地躲開狼。」

桑竹撲向了西甲:「好個丹吉林喇嘛,你敢罵我是窩裡害。」

西甲沒有躲閃,迎著她怒放的美麗也迎著她無理的廝打。

桑竹奇怪西甲居然沒有躲閃,廝打了幾下說:「你又不是洋魔我打你幹什麼。姑娘們,我們打洋魔去,西甲喇嘛要我們打洋魔去,他是巴不得我們死在洋魔的槍炮底下。可我們偏不死,不死。走啊,姑娘們。」她帶頭走向了山口。

西甲喇嘛跳過去攔住了桑竹姑娘,卻被她一把推開了。

因了桑竹姑娘的美麗而對她言聽計從的姑娘們跟上了。姑娘們的情人那些風流成性的男人跟上了。森巴軍轉眼又回到隆吐山口。

西甲喇嘛指揮著:「女人往後,男人往前。別趴下,別躲藏,端起槍,站得越高越好,就像我。」他站到高崖上,望著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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