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再見無名 第五章

慕龍已是一流高手,能夠為他搭上披風而不被他發覺,想必,這個人縱然內力仍未可比慕龍,身手也相當不凡,手腳極輕……

慕夫人不期然想起一個人,一個「他」,想起,若這個「他」真的可以為其丈夫搭上披風而不被發覺,他,該擁有何等優秀的潛質?

她更想起,無論她的丈夫如何討厭「他」,苛待「他」,他還是不忘為他搭上披風,這顆心,是何等知恩圖報的胸襟?縱使慕龍從不把他當人看待,給他的……

僅是如養一頭小貓小狗的三餐之恩……

太陽升起,並沒為「他」帶來希望;太陽下山,也沒為「他」帶來感慨。

「他」,還是神秘地、麻木地活在慕府之內,然而……

慕家出了一個低首「英雄」的事,很快便傳遍整個慕龍鎮,甚至傳至鎮外。

大家都十分好奇,以慕龍將軍在沙場上戰無不勝的神威,竟爾會出了一個喜歡低頭的義子,這真是不很光彩的一回事!

人們對於不很光彩的事,最有興趣談論,不出半月,英名與英雄這兩個名字,已在方圓百里之內,無人不識。

有些人更整日流連於慕府之外,欲一睹這怪孩子的廬山,可是,始中緣慳一面。

這亦難怪!縱是慕府內的人,也未必知道此子平素會在哪裡。

甚至慕龍。

慕龍在此子回來之初,也僅是見過他數面;每次見面,他不是向他大興問罪之師,便是對他嚴詞苛責;無他!皆因他討厭他這個——剋星!孤星!

無巧不成話!這孩子回來半個月後,慕家那十多頭惡犬竟然一同染上瘟熱死了,這十多頭惡犬,曾對英名敬而遠之,如今死於非命,更令人聯想與他有關!

低首孤星之名,益發不脛而走,街知巷聞!

有些時候,婢僕們偶爾在慕府內遠遠遇見他,已立即退避三舍,繞道而行;更有些膽小如鼠的婢女,曾遠遠眺見他的背影,便已害怕得呱呱大哭,恐怕自己將會命不久矣。

偌大的慕府,登時因為一個孩子,而陷於風聲鶴唳,杯弓蛇影,草木皆「驚」。

惟是,在風聲鶴唳之中,也有一些人並不害怕。

例如小瑜,她亦與慕夫人一樣認為,英名並不是孤星,一切刑克之事,皆與他無干。

儘管小瑜的姊姊荻紅總是勸喻小瑜遠離英名,惟是,小瑜每次於府內遇見他,總是情不自禁地對他多看兩眼,縱使他經常低首,她其實也看不見什麼。

至於慕龍的兒子應雄……

自信的他,仍是自信的他;他並沒有刻意避開英名,也沒有刻意接近英名,可能他根本便不畏懼任何人、任何事,每次他遇上英名,他總是施施然的看著他。

就像在看著一件巧奪天工的「英雄塑像」一樣!一件與他自己同樣完美的塑像!

應雄的眼裡永遠都在閃爍著精光,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些甚麼,正如誰都不知英名這孤星在想些甚麼一樣!

如果英名是怪物,應雄也該是怪物,慕府,其實有兩頭怪物!

惟是,慕夫人對於這兩頭怪物,一樣平等看待,無分彼此;她對他,只是盡身而為人的責任吧了!即使他不是她的兒子,僅是一個陌路的小叫化,這麼沉鬱的孩子,也該幫一幫他吧?人,是應該平等的;她絕不偏袒自己的親兒,也絕不偏袒英名。

她深信,一切所發生的凶亡都與英雄英名無關,一切都純屬巧合;如果這孩子真的被老天賜與孤星之命,那上天豈非太不公平?

試問她怎能相信,一個可能每晚都會為她預備燒水的孩子會是孤星?

她又怎忍相信,一個小小年紀已懂得知恩圖報的孩子,會刑克至親?

不公平!

正因為不公平,所以慕夫人對此子更是厚待有加!她絕對相信,只要她細心扶掖此子,此子必定成材!她從不相信「人」會天生是賤!「人」會一生低著頭顱作人。

她知道,時間可以改變所有人對英名的看法!只要假以時日,當一切曾圍繞他身邊所發生的不快與死亡冉冉過去之後,人們便會漸漸忘記,他曾一度被喻為——孤星。

可惜的是,慕夫人雖然想以時間證明一切,雖然想終自己一生也待英名如親子,但,她與他相處的時日,並不長久……世上實在有太多不公平的事。

終於有一天,孤星的宿命,就偏偏發生在絕不相信他是孤星的人的身上!

那個人,正是——慕夫人!

那一天,正是英名入住慕府的第三十天……

那天,亦是慕夫人的大壽之期。

慕龍為她於府內筵開百席,廣宴親朋,卻不想他的心頭刺英名出現宴中,然而慕夫人卻堅持道:「龍,你該知道,我向來最希望看見一家團聚。」

「你為我筵開百席,你對我的心,我怎會不明?我固然開心不已。只是,若壽宴獨欠英名,試問,又有甚麼意思?」

「龍,如果英名真的是壞,真的是爛泥扶不上牆的話,我也無話可說:但你也曾見他如何不惜長途跋涉,也要把八位亡師靈牌帶在身邊,這樣的孩子,若我對他……連他的亡師也不如的話,就……枉為人母了;畢竟,他能成為我們義子,也是一種……難得的緣,何苦要辜負這份緣?」

慕龍沒料到她經常把英名掛在口邊,為之氣結,但既是她的大壽,好歹也由她作一次主吧?他拿她沒法,只得道:「夫人你既然一意孤行,我也不想拂逆你的心意!不過,我早告訴你,相士曾說此子刑克至親,你若讓他在你的壽宴中出現,恐怕……不知會有甚麼不祥事會發生……」

「不會的!」慕夫人神色堅定的答:「龍,若英名真的刑克至親,就讓他刑克我吧!

我不信也不介意!英名只是一個乖孩子吧了,有許多他幹了的事,你不曉得……」

她本想把每夜那兩盆盛滿此子心意的水,與及慕龍夜來身上的披風之事全盤說出,唯慕龍已顯得不耐煩的道:「唉!罷了罷了!夫人你就放過我吧!我想清靜一點!不想在聽見這個令人心煩的名字!」

說罷已大步走出房去,「逃之夭夭」。

慕夫人只覺其夫竟對英名成見之深,實屬少見,唯此事她也幫忙不了,眼前她唯一要乾的事,便是通知英名,今夜在她的壽宴上出席。

慕夫人於是往找英名,可是英名卻不在房中,她等了許久,始終也等不著他回來,最後唯有在他房內留下字條而去……

「孩子,今夜是娘的大壽,龍將會為我在府內設筵百席,娘很開心,但若娘能見你出席,與應雄坐於娘的身邊,一家團敘,將會更開心……孩子,娘知道你素來不喜與我們一起,甚至許多時後都避不見人,只是,孩子你別要自卑,娘雖與你相處日子尚短,卻知你是一個有心的孩子;娘亦只有這個心愿,希望你屆時不會令娘失望。也不要讓你爹與及慕府所有人瞧不起你,娘相信你絕對不是孤星!希望你屆時能堂堂正正抬起頭來!」

寥寥數語,已盡把一個慈母對孩子的深厚寄望表露無遺,她僅是希望他能抬首做人,不要自慚身世;只是,這紙寫下慈母心生的字條,英名會否看見?

即使看見了,他又會否——如她所願?

她終僅如她一半所願。

怎麼說呢?當天晚上,當所有高朋已滿座,當慕夫人正在忐忑思量英名會否前來,而在壽宴中顯得心不在焉的時候,一條小小的身影終於緩緩出現了!

斯時,賓客們正在把賀禮送給慕夫人。慕龍曾貴為朝廷名將,官戚仍在,只要他如今一開金口,總有不少朝廷中人會幫忙;故所有親朋戚友,也忙不迭伺機向他巴結,所送的賀禮,不是珠光寶氣,便是稀世奇珍,一時間金玉滿堂,令人眩目。

縱使是小孩子們,也都送了一些東西給慕夫人。

就像荻紅與小瑜,她姊妹倆一起綉了一塊錦帕送給舅母,慕夫人見她姊妹倆如此細心,當然滿心歡喜;她的親兒應雄,更送了一卷由他親筆所寫的「壽比南山」的字畫給她;親友們乍見這卷字畫,不禁嘆為觀止,想不到此子年方十一,竟已寫得一手「龍飛鳳舞,草勁有力」的好字;慕夫人見所有人在讚賞自己的兒子,其實,已是她兒子送給她最好的賀禮。

天下父母心,又有誰個不希望愛兒在親友中出類拔萃,脫穎而出?

這不僅是慕夫人對自己親兒的期望,也是她對她另一個兒子的期望,她實在更希望她的另一個兒子會被親友們稱讚,因為她心知他比她的親子所受的苦更多,所得的幸福卻更少……

然而,縱然應雄令慕夫人感到極為光彩,一個極不光彩的人,卻在此時此刻,步進喜氣洋洋的廳堂之內!

也許,只是慕龍感到不光彩而已,慕夫人卻不然。

此人乍現,偌大的廳堂登時陷於一片死寂!

正在灌酒談笑的賓客們頓時止住了喧嘩聲!

慕龍臉上的笑意也霍地消失!

一切都像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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