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玉回頭一望,只見一人正背向他與杞柔,站在洞中最陰暗之處。
此人一頭散發如同鬼魅,背影稔熟,一看之下,泠玉足下一軟,仆倒地上驚呼:「是……你,鬼虎!」
鬼虎本與聶風父子藏身蛇堆,誰知卻驀地現身,聶風想制止也來不及,此刻就連他父子倆亦在泠玉及杞柔面前無所遁形!
想不到,鬼虎此番現身,只為對泠玉說「你錯了」這三字……
泠玉不料鬼虎會棲身此洞,更不料洞內還有當晚搶救虎頭的長髮小孩,最令他震愕的是,坐在這小孩身旁的,正是屠殺老李一家的瘋漢,此際正目露凶光地瞪著自己,那柄丟在他身旁的寒刀,彷彿亦在靜靜的冷視著人間恩怨……
杞柔卻毫不害怕,反之無視聶風父子,雀躍地向鬼虎走去,但鬼虎即時喝止她:「別……過……來……」
杞柔愕然頓足,他的喝止聲是如斯急切,聽來甚怕她看見什麼似的,她忽然明白了一個她一直耿耿於懷的疑問,恍然道:「我明白了。虎,八年來你從不回來見我一面,就是不想給我瞧見你……這張臉?」
鬼虎的語氣出奇的冷淡:「你……明白……更好……」
杞柔柔聲道:「虎,別傻!由始至今,我對你,都不是因為你的臉,無論你變得多醜也毫無分別,你應該比我更明白……」
鬼虎無語搖頭,看來並不認為她不會因這張醜臉而變。
就在二人悵然之際,泠玉已乘鬼虎不覺,躡手躡足地爬向洞口,剛想溜之大吉,倏地一條小身影如風撲前把其攔阻,泠玉抬首一望,正是當晚的長髮小孩!
鬼虎陡然道:「由……他……去……吧……」
他頭也不回,已知發生何事,此語一出,不僅聶風、杞柔及聶人王為之愕然,泠玉的錯愕更不比眾人遜色。
杞柔急道:「虎,風氏兄弟已夥同過百門眾于山腰駐足,泠玉必會去通風報信,你怎可如此便放他離開?」
鬼虎沒有反應,卻從懷中掏出一殘舊布包扔給泠玉,泠玉慌忙接過,拆開一看,只見布內的竟是半團灰白之物,枯乾不堪,看來保存其久,如今猝然重見天日,頃刻隨風而化,撒了一地白色的灰,宛如一段久遠的、逝去的情……
然而泠玉在這半團物體曇花一現之間,早看清了那是什麼,此際他的臉色甚至比遭人掌摑更為難看,錯綜複雜,呆立良久,才道:「原來你當初並沒有吃下它,好!既然你已把它還給我,此後我倆扯平,下次見面時,你不需要再扮作既往不究,我亦絕不因此對你留情!」
他說罷看了看鬼虎,又看了看杞柔,終於轉身悻悻離去。
聶風雖沒瞧見那半團東西,也略猜知一二,故亦沒再阻撓泠玉,只是回到聶人王身畔,但見老父面色一抹鐵青,呼氣如雷,連忙解開他的啞穴,豈料聶人王即時暴喝:「禽獸!」
喝聲震天,洞中砂石又再飛揚!
他斜瞅鬼虎,怒道:「你義弟是一頭禽獸,你今日不殺他,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鬼虎斷續道:「這是……給……他的……最後機會,正……如……先前……我不殺……你,也……是……給你……一個機會」鬼虎說著把臉轉向聶人王,他看著他,瞪眸不轉,一字一字續道:「但……願……你倆……都不會……令我……失望……」
此番肺腑之言,聶人王聽罷勃然變色,一時間無辭以對,索性閉目裝作不聽。
聶風只覺老父自聽罷琴音及鬼虎的過去後,雙目流露的瘋意似漸有改善,他但願自己並沒有看錯,此時杞柔卻道:「不!泠玉絕對會令你失望!我相信他已趕去出賣你,虎,我們立即走!」
鬼虎道:「走?好,你……自己……走吧……」
杞柔一怔,道:「我不走!要走!我和你一起走!」
鬼虎道:「你……為……何……要……與我……一起走?」
杞柔急道:「虎,我如今開始明白了,若你是因害怕自己的臉會嚇怕我而不敢回來再見的話,那麼……你在此雪地匿居,或許只因這裡是最接近我的……」她本想說這裡是最接近她的地方,卻欲言又止,害怕此語一出,鬼虎會當場否認……可是她的話,縱是聶風父子亦完全領會,更何況是鬼虎?
鬼虎瞿地冷笑一聲,冷地根本不像他自己!
「別……自作……多情!我……主人……在此……救我,且……傳我……武藝,情深……義重,我……回來此地……只為紀念……他……」他說的也是情理之言,聶風曾見他如何思憶主人,故他為其主人匿居於此亦不足為奇!
杞柔固然不信,道:「無論如何,我等了你十三年,只要你願意,我倆還是可以回頭!」
回頭?
她仍是昔日的她,他卻已非昔日的他,如何回頭?
他這張如鬼醜臉只會令她受盡人間羞辱恥笑,難道真要跟他一世活在此雪地不成?
鬼虎道:「誰要……你……等?你……早……應嫁給……泠……玉,免得他……把我……糾纏……」
「不!」杞柔忽然搶前,從後攔腰緊抱鬼虎,兀自堅持道:「我不喜歡他,他的心太醜陋!我只對你……至死不渝!」鬼虎的身子一陣顫抖。
到了此時此地,他還能說些什麼,但有一番話,他不能不說,他已有所決定!
他陡地仰天狂笑,凄厲非常,道:「嘿,你……真的……對我……至……死……不……渝?」
杞柔把臉埋在他的虎背中,柔聲道:「你明白的,又何必問?」
鬼虎冷笑道:「好……」說著突然甩開杞柔的擁抱,回頭盯著她!
杞柔當場呆立,他的臉近在咫尺,她可以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太清楚了!
無論男女,當有天發覺自己深愛的人竟然變醜,而且丑得難以忍受的時候,到底該如何辦?
倘若勉強勾留,那自己每夜夢回之時,一睜開眼便面面對一張如惡鬼般的醜臉,簡直是一個一生一世也無法擺脫的夢魘,寢食難安!
可是,倘若一走了之,那自己當初所說的一切海誓山盟,豈非變作慌言,化為泡影?
真是費煞思量!
到底應否繼續留在自己深愛的人身邊,還是——逃之夭夭?
杞柔的肯眸睜得如銅玲般大,但目光卻在不斷收縮,目瞪口呆!
鬼虎皮笑肉不笑地道:「他……心……丑,我貌……丑,你……真的……跟我?」
杞柔簡直無法相信世間真有這樣丑的臉,小腳一直的向後退……退退退退……
她終於退至洞口,淚,恍如江河缺堤,滿她的面頰衣襟,她霍地轉身離去……她終於逃了!
鬼虎靜立如故,但聶風瞥見他雙目泛起一片淚光,這片淚光並沒有淌下來,僅在眼眶內自生自滅,無奈隨風而干……
想不到結局竟然會是這樣的!竟然會是這樣的!
洞內一片悄寂,悄寂得近乎死,一個痴情女子的心死!
還是聶人王首先打破悄寂,他倏地喟然嘆道:「所謂至死不渝,鶼鰈情濃,到頭來敵不過醜臉猙獰,也都不過如此……」他向來高亢瘋狂的情緒此刻竟是出奇平靜,彷彿完全變為另一個人!不錯,到了最後,海枯石爛。永不磨滅的並不是「情」,而是臉,一張醜臉!
鬼虎回望這個生人勿近的聶人王,發覺他的語氣不無唏噓之意,他的背後,可也有一段不足為外人道的痴心往事!
他沒有細想下去,只覺血氣一涌,連忙坐下調息。
適才他本在緊張關頭,卻妄自現身,還說了這麼多話。沿幸仍能把持,一會已然平復,徐徐道:「我……還要……六個時辰……方才……行功……完畢,此刻不……能走動,無……法……離去,你們……還是……走吧……」
聶風走到鬼虎跟前,並沒有張口說半句話,他以行動來代替說話。他坐在地上。
失望,是一種很可怕的感覺。
當一個人對某人或某事懷有抱負和希望時,倘若得不滿意的結果,便會感到無限失落,甚至悲哀……
故此,打擊對手的其中一個方法,便是叫對手失望。
泠玉,又會否叫鬼虎徹底失望?
雪嶺孤寂。
雪嶺的夜,似乎較其他的夜更快降臨,轉眼間過了五個時辰。
夜幕已深。
泠玉他果然沒有辜負杞柔的「慧眼」,他將要徹底的讓鬼虎失望!在這寥寥五個時辰當中,他儘快趕去山腰通風報信,且更已領著風氏兄弟及過百精英上山,他把這五個時辰的作用發揮至最高境界!
只因為心頭一股不可告人的恨!
鬼虎在風清和身上所留的爪傷已愈,風清鷹的右手雖給扭斷,經駁骨後漸無大礙,更何況,他未必須用右手才能舞劍,他左手所使的風花劍法,比右手毫不遜色。
如今萬事俱備,獨欠鬼虎,他問泠玉:「泠兄弟,還有多遠?」
泠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