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焚心錄 六、身心俱焚

這聲音方才還極其粗豪,此時卻突然變得又尖又脆,倒似女子或半大的少年,更有種說不出的妖異,雙掌冰冷堅硬,儘是堅木精鐵連環扣起,正是個不折不扣的傀儡。但這傀儡關節迴環掉轉如意,雖然高大,卻十分靈活,與真人沒什麼不同。松仁壽心頭也不禁一寒,心道:「完了么?」

他自恃法術高強,與九柳門爭勝,雖然勢力遠遠不及,卻從不落下風,從未敗北,但在這傀儡手下,卻幾乎毫無還手之力。他一咬牙,牙齒咬破舌尖,喝道:「疾!」口中已噴出一團血霧,身子卻往下一蹲。

此時那傀儡的雙手正在合攏。這兩隻手力量極大,遠非人力能敵,但畢竟不是太快,松仁壽身子一蹲,兩隻巨掌趁勢下落,一邊那具行屍忽地沖了過來,正頂在那傀儡雙掌之下。傀儡力量雖大,但竹山教所馭行屍渾身硬如堅鐵,力量也非常人可及,一時竟落不下去。兩力相較,力大者勝,也只相持了一瞬間,行屍終究擋不住傀儡的神力,「喀」一聲,渾身骨節寸寸碎裂,竟被那傀儡的雙掌壓作齏粉,餘力不絕,仍是落下。也就在這一瞬間,松仁壽身形一矮,終於從傀儡雙掌下脫出,傀儡雙掌只擦過他背心衣服,重重壓在地上。院中泥地被碾壓得十分堅實,卻仍被壓出兩個巨大的掌印。

松仁壽險死還生,重重吐了口氣,喝道:「我與偃師門無冤無仇,閣下為何要殺我?」他向來孤傲,但在這傀儡手下縛手縛腳,平生所學,竟似毫無用處,已沒了先前的銳氣,口氣雖凶,其實已有討饒之意。那傀儡一掌便將行屍壓碎,松仁壽只道再要攻擊總有個停頓,哪知他話剛說出,從那傀儡胸口突地飛出兩條鐵鏈,一左一右,眨眼間便將松仁壽縛了個結結實實。松仁壽內力不算弱,卻也沒到能崩斷鐵鏈的地步,被鐵鏈縛住後立時動彈不得,心中大悔,忖道:「沒想到居然栽在這兒。」但覺這鐵鏈越束越緊,再過片刻,只怕連周身骨頭都要被勒得斷了。他右手食中兩指相扣,食指在中間一彈,發出一道玄冥無形箭,打在鐵鏈上爆出幾點火星,卻根本傷不了鐵鏈分毫。他與這傀儡在院中斗得天翻地覆,隔院卻似充耳不聞,仍是彩聲雷動,鑼鼓鐃鈸不斷。

這人進屋時,因為天已昏暗,雁高翔也看不清此人面目,不知這人到底要做什麼。但見這人身材不高,腳下步法如行雲流水,門只開了一條縫,此人如一縷輕風,已掠到他跟前,心中一動,叫道:「趙宜真!」

此人正是趙宜真。只是雁高翔叫得雖響,趙宜真並不曾聽見。他抿著嘴,已閃到雁高翔身邊,看了看雁高翔腳邊,伸手從懷中摸出一張符紙迎風一抖,符紙登時燃起。這符紙是黃裱紙畫就,既輕又薄,火頭一閃即沒,趙宜真五指攝攏成鳳嘴之形,在地上點了數下,紙灰在雁高翔腳畫了細細一道弧,趙宜真一手捻訣,一手拔出劍來。他這劍並非真劍,只是把桃木劍,指著地上紙灰一划,那道紙灰忽地閃亮,趙宜真才長吁一口氣,小聲道:「雁兄,果然是你。」

雁高翔見他不動,急道:「趙道長,我穴道被封了!」此時畫地為牢術已解,趙宜真總算聽到他的話了,驚詫道:「是么?」他走上前來,伸手解開雁高翔被封要穴,道,「雁兄,你這麼大本事居然也被封住穴道,是不是中了暗算?」在夜航船上與那偃師門的師文恭一戰,雁高翔出手兇狠,趙宜真對他也大為佩服,但見他居然被封住穴道,不禁大為吃驚。雖然他這話在雁高翔聽來幾近挖苦,但雁高翔也知道趙宜真性格如此,苦笑道:「你師叔本領可比我更大,這畫地為牢之術當真神奇。」

趙宜真皺起了眉,道:「什麼?你的本事沒他大?」他眼光閃爍不定,似乎在想著什麼。雁高翔心中一動,道:「你要做什麼?」

趙宜真道:「這人……只是他本事如此大法,我看,還是……」他說話吞吞吐吐,似是有煺縮之意。雁高翔急道:「你到底要說什麼?」

趙宜真咬咬牙,道:「這人絕不是我師叔,只怕,我師叔已被他害了。」

雁高翔大吃一驚,他根本沒想到居然還有這等變化。他一把抓住趙宜真肩頭,道:「真的?他不是你師叔么?」話語間卻是躍躍欲試,毫無懼意。趙宜真救過他一命,兼之松仁壽是瞞著方霞谷別有用心,雁高翔心底總覺有些對不住方霞谷。如果方霞谷並不是趙宜真師叔,那他也不必有內疚之心了。至於以他本事斗不鬥得過方霞谷,雁高翔倒不放在心上。

趙宜真點點頭,道:「我清微派根本沒有畫地為牢這等術法,這是奇門遁甲中的八門遁。我們清微派是正一玄門正宗,絕對不學外門術法的。而且,我來的時候,那師文恭追我追得這般緊法,似是知道我的行程,定然是有人傳給他消息的,絕非一時起意。」

雁高翔看了眼趙宜真,心想你這般一個標準羊牯模樣,剪徑強人不劫你,才是天理難容。只是如果強人臨時起意,斷然不會陰魂不散地一路跟隨,以前他也不曾多想,此事聽趙宜真這般一說,點點頭道:「你說得甚是。」心中暗道:「這小道士膽小如鼠,沒想到心思卻如此細密,怪不得他師父放心讓他出來。」他想了想又道:「只是,你既然已到此處,他為何不對你下手?」

趙宜真冷笑道:「那是因為他發現來的人是我,才改了主意吧。我不曾見過他的樣貌,他也自認為瞞得過我去,說是有妖人盯上了寶山園,要我助他收伏妖人。」

雁高翔恍然大悟,道:「塬來如此。」方霞谷去函約請的是趙宜真的師父,他也定然以為是塵外子親來,所以讓師文恭阻截,沒想到來者是不曾見過方霞谷的趙宜真,於是就想將計就計,讓趙宜真助己一臂之力,事後再行滅口。但卻沒料到趙宜真雖然膽小怕事,心思卻著實細密,居然被他看破端倪。他道:「趙道長,你說該如何應付?」

他以前總覺得趙宜真有些靠不住,此時卻不知不覺信任起來。法術武功勿論,若說智謀定計,自己與鹿希齡實在遠不及這小道士。趙宜真道:「現在也不知這人到底是誰,我真正的師叔在什麼地方,他究竟想做什麼。總而言之,小心為上。他現在在對付那松道人,正好可以讓他先斗個兩敗俱傷再說。」

雁高翔眼角一跳,道:「那可不成,那松道人是我師兄!」

正在此時,院子里忽地傳出「轟」地一聲響。幾乎是同時,隔壁院中那戲班也傳來一片轟然叫好之聲,想必是那齣戲正演到精彩之處,院中那一聲響被叫好聲立時蓋過,若非雁高翔一直在細聽院中動靜,幾乎聽不到。雁高翔更是心急,一手按在葫蘆口,便要向外衝去。他剛一起身,趙宜真一手已搭在他肩上,道:「等等……」

鐵鏈越收越緊,松仁壽用盡渾身之力,但這等大力已非人力所能抗,他連唿吸都快喘不上來,眼前已是一片發黑。正在危險時,耳邊忽然聽得一聲金屬斷裂之聲,身上束縛立斷。雖然脫了束縛,但他用力太過,竟然已站立不住,晃了晃,便要摔倒,卻覺有人一把托住他後背,有人道:「大師兄,你沒事吧?」

是鹿希齡的聲音。松仁壽大感意外,心道:「希齡居然能弄斷這鐵鏈?」眼角瞟去,卻見一邊地上有幾節斷了的鐵鏈,當中還有一根斷成兩截的鐵筷,這才明白過來。塬來玄冥無形箭本是無形無色,但鹿希齡功底不如松仁壽,取長補短,便以筷子夾在指間。用筷子來發射玄冥無形箭,自然不能無形無色了,威力卻大了許多。而玄冥無形箭對人威力極大,對付傀儡,卻遠不及實物有效,因此反是鹿希齡能夠噼斷鐵鏈。他咳了一下,道:「快……快搶下那鐵箱!」

這鐵箱還有一半埋在土中,正是他方才役行屍從地底取出的。松仁壽一番做作,只為得到林靈素當年埋下的這函《神霄天壇玉書》,就算鹿希齡和雁高翔的性命丟了也沒關係,這本書可一定要奪到手中。鹿希齡對師兄敬若天人,道:「是!」也顧不得再扶住松仁壽,一長身向前衝去,伸手便去搶那鐵箱。他身法似箭,極是快捷,以他本領,便如蜻蜓點水,一眨眼便能將鐵箱搶在手中。此番殺入,他已練成了四具法體,布就四陰屍羅陣,這傀儡威力再大,那四具行屍定能阻得一時半刻,也足夠他趁機將鐵箱奪過了。傀儡威力雖大,但行動終究不如人快,拿到鐵箱後,也不管別的,馬上遠走高飛,日後再回來報得此仇。

松仁壽已打定了這主意,哪知鹿希齡一掠而出,卻不知為何,竟然偏了數尺,反而直衝向那傀儡。他大吃一驚,喝道:「希齡,你在做什麼?」

他只道鹿希齡臨時心怯,但就算再害怕,也不會反而沖向傀儡之理。卻聽鹿希齡叫苦道:「大師兄,奇怪,我過不去!」

聽得鹿希齡此語,松仁壽心中一驚,失聲道:「奇門遁甲!」鹿希齡本領不俗,那鐵箱離得也不遠,斷無沖錯方向之理。他行走江湖多年,當年曾與一個精通奇門遁甲的好手對陣,曾見那好手以一些桌椅磚瓦布下八門遁,自己居然總沖不到那人身邊,正與眼前情景彷彿。若是那操縱傀儡之人也精通奇門遁甲,而他的傀儡術又是法術剋星,此番實在已毫無勝算,定要一敗塗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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