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焚心錄 四、寶山園

夜航船餘下數日倒是一路順風,再沒出什麼意外。那一日陳輝對雁高翔說順風順水的話,後日一早便能到,倒也說得甚准,趕到婺州路金華府時剛過巳時。巳時說早不早,說晚不晚,上街趕集的鄉農正準備挑擔回去了,一些閑散的人還剛起床,街上行人熙熙攘攘。

下了船,趙宜真說是要去城南,他師叔在城南開了家飯館叫寶山園,雁高翔也要儘快與兩位師兄會面。當初分手時,大師兄和他說過,在金華城東的通玄觀會面。松仁壽與鹿希齡都是道裝,可以冒充遊方道士,在觀中借住,也不惹人注目。

進了城,雁高翔第一件事便是去酒館將葫蘆里的酒裝滿,又去吃了碗大面,這才尋到通玄觀去。通玄觀只是個小小道觀,十分清靜,香火也不算旺,不遠處更是一片墳地,觀中道士平時給人辦喪事打醮做法事度日。金華府人煙稠密,但出得起錢做法事的人家也不是天天都死人,何況還有不少寺院和也里可溫教也能做法事,那些道士過得十分清苦,有道友前來賃屋暫居,自然求之不得。

松仁壽與雁高翔向觀主租了後院居住。雁高翔一到後院,便覺神清氣爽。竹山教雖然被人目為邪派,松鹿二人卻都是好潔之人,平時風度也頗有幾分仙風道骨,這後院打掃得一塵不染,極是乾淨,院中種了一株大槐樹,濃蔭匝地,遮去了大半個院子。也因為這棵大槐樹,通玄觀俗稱槐樹觀。

雁高翔走到門前,正待叩門,門卻「呀」一聲開了,鹿希齡走了出來。先前伏擊田元瀚一役中,鹿希齡被九柳門門主柳成越所傷,傷勢尚未痊癒,此時面色紅潤,倒是好了許多。雁高翔心中一喜,躬身施了一禮,道:「鹿師兄,高翔來了。」

鹿希齡道:「高翔,你來得這麼快?我與大師兄也是三天前才到呢,九柳門那伙人都甩了吧?進來坐。」

雁高翔進了屋子,只見屋中雖然陳列簡單,便也窗明几淨,桌上還有些吃食,多半是鹿希齡正在吃早點。他拉過一邊的長條凳坐下,道:「鹿師兄,松師兄呢?」

鹿希齡道:「大師兄這幾日都在為神霄玉玦之事奔走,你先坐下喝口水吧,吃過飯了沒?嘗嘗看,這糕乾夾南肉,滋味可好得緊。」

雁高翔見桌上是一盆切成三角形的大餅,邊上還有一盆油光光的腌肉,雖然肚子不餓,還是拿了塊餅,夾了兩片腌肉。才咬得一口,卻覺這腌肉芳香異常,大為可口,贊道:「好吃。」

他卻不知這糕乾也稱麥餅頭,是用麵粉加紅糖水發酵後在鍋中兩面烤成,還不算如何,南肉卻是金華一帶名產。金華豬肉皮薄肉細,南肉是選取上好鮮肉腌制而成,前後要敷三道鹽,共歷二十五日方成,蒸熟之後奇香無比。直至今日,金華的家鄉南肉和火腿仍是天下馳名。鹿希齡知道這小師弟平生所好,只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見他對這種細緻食物一般吃得津津有味,笑道:「這兒吃的東西著實不少。還有一種千層酥餅,剛出鍋時更是好吃,等一會我帶你上街去嘗嘗。」

鹿希齡嘮叨了兩句吃食,雁高翔三口兩口已將一塊糕乾吃下肚去,這才道:「鹿師兄,你身子可好了不曾?」

鹿希齡按了按胸口,恨恨道:「柳成越那王八蛋,本事著實了得,好在這傷也已結口了。」巢湖一戰,他在柳成越手下死裡逃生,至今心有餘悸。他道:「九柳門那伙廢物和你交過手么?殺了他們幾個?」

雁高翔道:「好叫鹿師兄得知,我是從徽州坐船過來的,在祈門與三個九柳門下斗過一場,傷了一人,不過沒能殺了他。」

鹿希齡拍了拍腿,嘆道:「可惜!」他又「嘿嘿」一笑,道:「下次再碰上,他們便沒這般好運氣了,我非要將柳成越的頭摘下來不可。」

雁高翔又驚又喜,道:「是不是松師兄已經得到《神霄天壇玉書》了?」

鹿希齡道:「這個倒還未曾,不過已經十拿九穩了。」

雁高翔想了想,道:「對了,松師兄說了新教主的事么?新教主到底是誰?」

鹿希齡又是「嘿嘿」一笑,低聲道:「你想必做夢也想不到,便是田元瀚的次女。」

如果是當頭一個霹靂,只怕雁高翔也不會如此驚愕。他高聲道:「什麼?」鹿希齡聽他聲音響了,低低道:「別說那麼響。」

雁高翔點點頭,心中卻不知是什麼滋味。那一次他們借孫道榮父子名義伏擊田元瀚,後來松仁壽卻放過了田元瀚父女,雁高翔只道是師兄偶爾動了惻隱之心,後來也想放過孫道榮父子,但孫氏父子還是被松仁壽滅口。此時他一直想不到,直到此時才明白其中底細。鹿希齡見他沉默不語,笑了笑道:「三師弟,你也不必想不通,大師兄說教主雖然年幼,且是女流,但她身有異稟,定能光大我竹山教。」

松仁壽是他們大師兄,但鹿希齡與雁高翔二人對他敬之不啻天人,早把松仁壽看成教主了。雖然松仁壽找了個少女做教主有些匪夷所思,但他們知道松仁壽所為定有道理。雁高翔頓了頓,道:「那松師兄現在何處?」

鹿希齡嘿嘿一笑,道:「塬來《神霄天壇玉書》的所在,現在是城南的一個飯館了,叫什麼寶山園,那店主東是個大大的羊牯,大師兄略施小術,他就信個十足,正求大師兄開壇做法收鬼呢……」他見雁高翔又是一副驚愕的樣子,道:「怎麼了?」

雁高翔只覺背後汗已涔涔而下,低聲道:「鹿師兄,松師兄只怕是中計了。」

寶山園在金華城裡算數一數二的大飯館了,酒肆飯莊,勾欄住宿,一應俱全。金華城雖沒杭州城那樣繁華,來往客商也有不少,寶山園的生意自然好得很。整座寶山園分「天地玄黃」四院,只是這兩天寶山園玄字院歇業,對外間說是園中整修,背地裡人們卻傳說寶山園鬧鬼。

院子里只站了幾個人,站在正當中一個香壇前的正是松仁壽。松仁壽一身道裝,方霞谷站在他背後,待松仁壽收起了香燭,上前一步,低聲道:「松真人,怎麼樣?」松仁壽嘆了口氣,道:「霞翁,當初起建此屋時,那堪輿師的本事可真箇不小,六十三年,一年入地五尺,陰屍鬼在地下已有三十多丈了。」

方霞谷怔了怔,驚道:「那怎生是好?掘地三十丈,那得費多大功夫,真人,你千萬要救救我則個。」見方霞谷嚇成這樣子,松仁壽心中竊笑。他們三天前到了金華,從神霄玉玦上已查得了《神霄天壇玉書》的蹤跡。鹿希齡因為舊傷未愈,松仁壽讓他在通玄觀歇息,自己前去查看。一看之下,方知此間已建起了一座大飯館。他心思縝密,先行查閱了方誌,發現此處塬是赤松觀。赤松觀奉東晉黃初平為祖師。黃初平於東晉咸和三年出生於金華丹溪,幼時牧羊,傳說十五歲時為仙師赤松子引入石洞修仙,後來修成,能叱石成羊,大有靈異,東晉葛洪《神仙傳》中即有記載,在浙南福廣一帶極受尊崇,即是俗稱之「黃大仙」,至今香港黃大仙祠猶有「金華分跡」的牌坊,以明淵藪。北宋時,赤松觀香火盛極一時,林靈素便曾在此住持數年。入元後,赤松觀為火所毀,後來漸漸頹圮敗落,為方氏購得地皮改造成寶山園。(燕壘生按:赤松觀實在金華城東北二十里外,不在城中。)

藏《神霄天壇玉書》的所在居然成了個大飯莊,松仁壽也當真始料未及。商賈多迷信,他也知道的,當下略施小術,結果寶山園中夜夜鬼哭神號,正當方霞谷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時,他這才出現,說是寶山園昔年請堪輿師相地時,有意布成了五衰四敗之局,青龍白虎,朱雀玄武,無一不是顛三倒四,如此下去,生意倒灶不說,家人必將纏綿病榻,不得善終。他心知說得越凶,方霞谷定然更為相信。果然,方霞谷果然奉己若神明,馬上請自己作法禳解。松仁壽裝模作樣一番,說是那堪輿師當年埋下一個陰屍鬼,這陰屍鬼欲飲黃泉,每年入地五尺,若到三十三丈,便大羅金仙亦是無救。這一番話更把方霞谷嚇得魂飛魄散,只求松仁壽速速行法。

到今日,已是第二天了,松仁壽暗自好笑。他施術之下,已覺懷中的神霄玉玦漸有感應,應該離林靈素藏下的《神霄天壇玉書》越來越近。他已打定主意,一拿到那函《神霄天壇玉書》,便施以幻術,說這便是當初堪輿師埋下的陰屍鬼。只是那《神霄天壇玉書》居然也埋到了地下三十餘丈,要取出來也大費周折。他故意沉吟了一下,道:「霞翁,若不將陰屍鬼取出另外安置,那只是治標不治本,日後仍有後患。幸好你遇上貧道。」

方霞谷滿臉堆笑,道:「我知道真人定有法子,可要人幫忙么?」

松仁壽道:「旁物也不用,只是這東西甚是煩難,只怕拿不到。」

他故意沉吟了一下,方霞谷果然拍拍胸脯道:「松真人,我方家在金華城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什麼東西買不到?便是天上龍肝鳳髓,只消有價,便買得回來。」

果然入我彀中。松仁壽心中暗暗得意,臉上仍是一臉凝重,道:「此物是新屍一具。貧道拼了三年功力,以極陰之氣將那陰屍鬼引出,霞翁日後便可日進斗金,多子多福了。」

方霞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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