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焚心錄 一、夜航船

南船北馬,北邊人出門多是雇車,南方人出門則多是坐船了。安徽兩浙一帶因為河流眾多,行人出門稍遠些的便是坐船。這種船張有船篷,日夜兼程,速度也不慢,加上行走平穩,坐起來比馬車要舒服得多,價錢也便宜,因此生意甚是好做。

陳輝便是這樣一個船東。說是船東,無非是省吃儉用招了兩個夥計,自己也在撐船。撐船的名謂「駕長」,是個力氣活,雖然江南一帶水流不算急,但有時也會碰到水流湍急的所在,那時便要看駕長的手藝了。手藝高的,竹篙一點,輕輕巧巧便過了,手藝不高,被旋渦帶入轉個半天還是小事,若是撞上什麼礁石便是大事了。要是運氣差一點,乘客出了命案,那還要惹官司上身,因此駕長總是行船十年以上的老手方能擔當。陳輝十七歲跑碼頭,今年三十有二,足足跑了十五年,已是個老把式,在江浙一帶也算個有點小名氣的駕長。以前在姑蘇顧家的秉芳船行當了幾年駕長,今年才新置了一艘船自立門戶。這船不算甚大,能坐二十來人,用桐油生漆走過兩道,船篷也刷得烏油油地發亮,甚是漂亮,乘客看著心裡也舒坦,因此生意甚好,滿滿地已坐了二十七人。

這一趟是從徽州路歙縣出發,經新安江抵建德路,再轉道蘭溪南下婺州路金華府。新安江一碧千里,東流入海,過建德後稱為富春江,又叫七里瀧,是東漢高士嚴子陵隱居垂釣的所在,夾岸風光秀麗。六朝吳均有《與宋元思書》一文,極負盛名,中謂:「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說的便是富春江一段。新安江雖無此等盛名,一路看來,卻也一般是「風煙俱凈,天山共色」。

雁高翔背著手站在船頭,看著兩岸風光,不覺神清氣朗。「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爭湍勝箭,勐浪若奔,夾岸高山,皆生寒樹。」吳均文中之句,雖然說的是富春江,與此間亦是一般無二。大師兄松仁壽對他亦師亦友,雖是個術士,早年卻也曾為文士,在他幼時頗讓他念過幾篇文章。他自幼苦修,於詞章一道多不講究,這些警句華章讀過便忘,但一旦身臨其境,曾經背過的句子便又湧上心頭。

此時正是順風順水,船行極速,一艘坐了三十餘人的中等船疾如飛鳥,幾乎是擦著水皮飛行。陳輝手持竹篙站在船頭,回頭看看帆上五兩(五兩:船上的風向標。),見這個背了個大葫蘆的少年貪看景緻看得入神,道:「客官,江上風大,小心別掉下去了。」

雁高翔笑了笑,道:「駕長,還有幾日能到金華府?」

陳輝看了看天,道:「過了淳安,若是還這般順風順水,後天一早就能到了。若是不順些,大後天總也該到了。」

最少還有三日啊。雁高翔不自覺地按了按腰間。上一次在巢湖伏擊湖廣行中書省左平章田元瀚,大師兄松仁壽終於奪得了神霄玉玦,九柳門主柳成越中了松仁壽調虎離山之計,極為惱怒,當即召集門中好手追殺。九柳門與竹山教同出一源,但如今九柳門因為投靠官府,門下比竹山教興盛得多,松仁壽雖然不懼,但也知道好漢不敵四手之理,而雁高翔的二師兄鹿希齡在巢湖一戰中被柳成越打成重傷,他便讓雁高翔孤身引住追兵。此事大是兇險,不過雁高翔初生之犢,生性又最是好勝,雖然也明白自己不是柳成越對手,較九柳門中的頂尖高手也大為不如,卻仍是一口應承。好在他在暗處,敵人在明,雁高翔的武功又遠較道術高明,真箇相鬥時他大概不敵,逃跑時武功卻遠較道術有用,他內力渾厚,對手要追他也不容易,若不是雁高翔怕他們會發現松仁壽與鹿希齡蹤跡,早就將他們扔得遠遠的了。因為松仁壽帶著鹿希齡東行至杭州再行再下,他便將九柳門一眾追兵直接向南引到安慶一帶,在祈門山中轉了幾個圈,知道已與兩位師兄隔得遠了,這才突然發力,拋下追兵直下徽州,再從徽州坐船前往金華。

神霄玉玦的秘密,便著落在金華。也許師兄已經解開了秘密,但雁高翔心中仍是疑團重重。大師兄曾說過,他不接竹山教主之位,而新教主已經有了。只是竹山教一共只有他師兄弟三人,除了他們,還會有什麼人?他從小到大,也沒聽說過父親還有別的弟子,難道大師兄是想讓自己接么?

想到此處,雁高翔不由嘆了口氣。他生性剛硬耿直,自幼便不喜道術,只有本門一路水火刀最對他脾胃,因此在水火刀上下的苦功極深,那些道術卻學得大多馬馬虎虎。但竹山教本是法術門派,自己不算上乘術士,單以武功而論,或許比大師兄還高,但法術上卻連二師兄都大有不及,他也沒心思繼位,實在不想做竹山教教主。他越想越煩,拿過背上的葫蘆想喝一口。船上坐了大半天了,一葫蘆酒已喝得只剩小半。

水火刀是以內力將酒從葫蘆逼出,凝成刀狀寒冰作為武器。因為酒能燃燒,這水火刀可水可火,威力極大,若是喝光了,碰上什麼人便麻煩。但雁高翔年紀不大,酒癮不小,這一路觀景飲酒,實是至樂,吃得口滑,一葫蘆酒已快要喝乾了。他遲疑了一下,道:「駕長,你船上有酒么?賣我一壇吧。」

陳輝正將竹篙在江邊一塊礁石上一點,讓船頭換個方向,聽得雁高翔問,笑道:「船上可沒酒的。客官要喝酒,前面有個錢家老店,做的梨花酒極好,客官在那兒買一壇便是。」

他們跑船之人,與沿江客棧酒肆都是相熟的,帶客人上門喝酒吃菜,那些店主還會按客人花費給陳輝提成。錢家老店與陳輝最熟,陳輝每回都將客人帶到那兒去,自然順口就給錢老闆吹噓兩句。雁高翔最是好酒,聽得什麼「梨花酒」,那是未曾嘗過的名色,登時食指大動,道:「這酒好么?」

陳輝道:「自然好,好得很。每年春日錢掌柜自釀一缸,方圓百里,哪個不想嘗嘗。這酒是新米做的,後勁甚足,因為用梨花鋪在酒篦中漉過,酒色如奶,帶有梨花之香,因此也叫三白酒。」

塬來江南一帶釀酒與北地不同,多是黃酒。蒙古人愛喝馬奶酒,但江南哪有這許多馬匹?為了討好在此為官的蒙古人,便有高手匠人用米來做酒,顏色與馬奶酒一般無二。雁高翔雖然愛喝酒,這酒的名色卻所知不多,聽陳輝說得天花亂墜,不禁大是神往,道:「梨花白,酒色白,還有一白是什麼?」

陳輝笑道:「這酒平時是裝在瓷瓶瓷壇中的,這瓶子罈子也佔了一白,故稱三白。」

三白酒果然名不虛傳,開壇便傳來一股清香。雁高翔一聞到酒香,大是高興,從懷裡摸出一錠銀子道:「店家,給我上一壇酒,再將葫蘆灌滿了,上好牛肉切一盆來。」此時大元寶鈔已不值錢,出門之人仍是使銀子的多。

錢家老店的主人雖然長相痴肥,本名也俗得緊,卻有個「蒓客」之號,倒是頗為清雅。見這少年出手豪闊,大是殷勤,道:「小爺,酒是有,不過牛肉眼下沒有,切一盆羊肉可好?」江南之牛都是水牛,也是鄉人耕作所用,非到老病不堪驅使方才宰殺,因此牛肉甚少。雁高翔還不曾來過,不由一怔,道:「也好,切個兩斤吧。」

陳輝的船便停在碼頭上,周圍還停了幾艘一般的船隻。此時船上客人都登岸休息,有錢的客人觥籌交錯,沒錢的便在樓下買碗大面果腹。雁高翔坐在臨窗的桌前,一塊羊肉一口酒,江風吹來,涼爽怡人,看看牆上掛著的幾幅贗畫,便也其樂無窮。

正吃著,耳邊忽聽得有個人道:「幾位駕長,請問哪位是去金華府的?」

這人聲音甚是清朗,只是總有點畏畏縮縮。雁高翔抬眼看去,卻是個少年道士。這少年道士長相清秀,年紀也才十五六歲,舉手投足間卻有一股華貴之氣,不似個道士,更似個世家公子,背上卻背著一口劍。

陳輝此時正在吞著一碗羊肉大面,聽這少年說話,忙站起來道:「道爺要去金華府么?小人的船正是順路,只要兩錢銀子便可。」尋常夜航船,分上下兩層,下層載貨,上層載人,一般是黃昏出發,次日凌晨到埠,因此稱為夜航船。陳輝這船以運貨為主,沿途載客,首尾共有五六日行程,尋常駕長受不了這般辛苦。此間到金華足足有三日行程,一般的船自然走不了那麼遠,這道士有急事要去金華,想必也等了許久了。

那道士見有人搭腔,長吁一口氣,道:「多謝駕長,不知駕長是哪艘寶船?」

他說話文縐縐的,也不似個道士。陳輝咽下口中一塊羊肉,指了指自己那艘船道:「道爺,那艘掛灰布帆的新船便是。」

陳輝將那「新」字咬得甚重,這道士似乎也不在乎船隻新舊,從懷裡摸出一包銀兩來,數出了二錢遞給陳輝,道:「有勞駕長費心了。」

道士出門,倒也算不得什麼奇異之事,只是這小道士孤身在外,卻不像是跑慣江湖的。雁高翔也不放在心上,吃完了酒肉,那一葫蘆酒也灌足了,重新回到船上。陳輝在錢家老店也灌了一壺小酒,甚是開心,站在船頭哼哼著,船沿江而下,輕快之極。

天黑下來時,那些乘客閑坐無聊,正湊在一塊兒賭錢胡吹。下里巴人,村言俗談,自是頗為匪夷所思,有個小鬍子一邊擲骰子,一邊繪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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