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蔡少卿先生與土匪問題研究

劉平(博士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

1988年,我從蘇州一家飯店的服務員崗位考取了蔡少卿先生的研究生,1999年,我在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獲得博士學位後,又到先生門下做博士後研究,至2002年出站,其間,絕大部分時間都在南京,親沐先生教澤,前後凡14年矣。這些年來,如果說我本人從一個史學研究的門外漢到粗粗領略史學三昧,在中國秘密社會史、中國社會史研究領域取得了一點成就的話,那麼,與先生領我進門、時時耳提面命是分不開的。

20世紀80年代,中國社會充滿了活力。在史學界,文化史和社會史研究異軍突起,中國秘密社會史研究於中也成為一座引人注目的重鎮。先生早年的天地會起源研究及當時的多項開創性研究,在國內外學術界引起了廣泛回應。正是在這樣的氛圍中,我在先生的教導指引之下,開始了對秘密會黨、秘密宗教、社會反抗、盜匪問題、械鬥問題和江湖問題等重大社會現象的研究。

今日,先生福臨高壽,學術生命長青,作為弟子,撫今追昔,鋪陳一二。在先生涉及的諸多研究領域中,土匪問題不能忽略;在先生諸多傑出的研究成果中,1993年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民國時期的土匪》一書不能不細說一番。

下面說三個問題:一、問題的切入;二、取得的成就;三、幾點評說。

一、問題的切入土匪問題是近代中國一個無可迴避的事實,其影響從鄉村蔓延到城市,從下層推演至上層。土匪活動不僅是社會矛盾的一個焦點,而且土匪成了各派政治勢力競爭的對象,反動勢力利用過他們,進步勢力也爭取過他們。對於這樣一個重要的社會問題,以往人們只是注視它和議論它,很少有人能透徹地了解它和科學地解釋它。因此,有關土匪的一些基本問題,諸如究竟如何給土匪下定義?什麼人充當土匪?土匪組織的內幕如何?土匪猖獗的原因是什麼?土匪活動的規律、特點和結局如何?土匪的文化內涵有哪些?土匪與民主革命又是什麼關係?等等。針對如此撲朔迷離的史學難題,20世紀80年代中期,先生在會黨研究告一段落時,決心以民國時期的土匪為對象展開研究。

20世紀80年代初,先生髮表了題為《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會黨問題概述》的長篇論文,後來收入其代表作《中國近代會黨史研究》(中華書局,1987年版)中。該文雖然是以會黨問題為研究對象,但在其中已經多方面地提到了土匪問題。1985年至1986年,先生利用在歐美講學訪問之機,系統閱讀了當時國內尚不易見到的《時報》、《順天時報》和《北華捷報》(North a Herald)等報刊資料,並做了大量的摘錄和複印工作。1988年我考取研究生時,先生正在著手對民國時期的土匪進行系統研究。當時我親身參與了其中的幾件事,一是收集整理國外有關土匪研究的學術論著,了解學術動態與觀點(當時國內的研究幾近闕如);二是以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為重點,全面收集有關資料;三是對相關地區的土匪展開研究。這裡集中談第一點。

先生為我們開的第一門專業選修課是「外國學術名著選讀」當時,先生選了四本書,即英國霍布斯鮑姆(Eric Hobsbawm)的《土匪》、貝思飛(Phil Billingsley)的《民國時期的土匪》、美國穆黛安(Dian H.Murray)的《華南海盜,1790—1810》和裴宜理(ElizabethJ.Perry)的《華北的叛亂者與革命者,1845—1945》其中以霍氏的《土匪》為重點。

1969年,英國歷史學家、農民學家埃里克·霍布斯鮑姆出版了一本題為《土匪》的專著,這是以他的早期著作《原始造反者》(1959年出版)中的一章的主題擴充而成的。儘管該書篇幅不大,但其開拓性的研究確立了土匪問題研究的角度、方法、範圍和體系,成為後來研究土匪活動的學者的指南。

我至今仍然清楚記得當時的讀書情景——每周由我將霍氏《土匪》中的一章翻譯出來,上課時大致介紹,其他同學展開討論,最後由先生加以點評。課堂氛圍之熱烈、融洽,至今回想猶如昨日。

霍氏《土匪》最富有意義的是提出了「社會土匪」(social banditsor social banditry)的概念。這一概念的內涵和外延十分豐富,比如,我們時常認為,革命者利用土匪是因為他們身上含有濃厚的革命色彩,但霍氏認為,社會土匪活動的內在的局限使它的革命性變得很小:「作為個體,他們算不上政治的或社會的叛逆者,更不要說是革命者了;作為農民他們拒絕服從……一般說來,他們只不過是他們所身處社會的危機和矛盾的象徵……因此土匪活動本身並非是一種改善農民社會的進程,而是在特殊環境下逃避社會的一種自救形式。」 對這種觀點,同學們互相辯難,先生則結合資產階級革命黨、共產黨與會黨、土匪的關係作了生動的解說。

1987年和1988年,歐美學界出版了兩部關於盜匪問題的優秀著作,一部是美國穆黛安的《華南海盜,1790—1810》 ,另一部是英國貝思飛的《民國時期的土匪》 ,這兩部著作的開拓性價值自不待言,即便是其中的研究角度、研究方法、對研究對象的評價,都是很值得人們重視的。當時,先生要求我組織各位同學把貝氏著作逐章翻譯出來,放在課堂中加以討論,穆氏著作則由我獨立翻譯。

英國學者貝思飛1988年出版的著作《民國時期的土匪》被西方學者推介為「關於民國土匪活動的第一部綜合專著」著名民國史專家易勞逸(Lloyd Eastman)教授評價道:「該書最精彩的部分表現在描繪土匪日常生活那部分:匪幫的組織構造、形式多樣的冒險活動、富有特色的黑話……貝思飛好像將我們引入了土匪的營寨,使我們不但看到了土匪這一社會現象,而且看到了土匪本身。」20世紀60年代末,在西方國家出現了一種新的治史態度,許多年輕的學者開始反對傳統的史學家僅僅留意大人物的做法,他們提出歷史學家主要應該關心普通民眾,因為正是他們構成了人口的絕大部分。當時還有一場運動風起雲湧,那就是越南人民的抗美衛國戰爭。

年輕人為越南人民的行動所激勵,他們懷疑現狀,開始尋找審視世界的新方法。隨之在西方學術界也出現了一種新氣象,他們不再帶著「男性偏見」只關心歷史競爭中的成功者,他們也開始平等地注意失敗者,以及那些對「正統」社會不適應的人們。他們不僅注意研究運動,而且關注個體;既研究成功者,也不放棄失敗者 。正因為如此,貝氏認為,雖然土匪在中國歷史上常被視為「壞分子」但土匪活動往往是他們面臨險惡環境所作出的一種合理反應,恰恰是那些「可敬的人們」逼迫這些「壞分子」為匪的。正是從這種意義上,他把土匪放入歷史長河進行考察,認為土匪反抗獨裁統治的傳統源遠流長,土匪既創造英雄業績,又干出醜陋勾當 。這種客觀認識恰恰是一種唯物史觀。

20世紀80年代,中國開始撥亂反正,在史學界,社會史研究勃然興起,人們也開始注意到素被忽視的土匪問題。貝思飛的著作以民國土匪為對象,無疑給了我們更直觀的借鑒。

在了解西方學術動態的過程中,值得一提的是先生對美國裴宜理教授《華北的叛亂者與革命者,1845—1945》一書的推介。裴宜理曾在南京大學訪學,與先生有師生情誼,目前甫從哈佛大學費正清東亞研究中心主任一職卸任,《華北的叛亂者與革命者,1845—1945》一書是她的成名作,在國外學術界有很大的影響。裴著從地理學、人口學、人類學等學科的角度、方法對捻黨、紅槍會和共產黨領導農民鬧革命三大問題進行論述,給人以耳目一新之感 。事實上,在後來貝思飛、蔡少卿各自的《民國時期的土匪》書中都引用了裴宜理關於土匪群體的三種基本類型的劃分模式:暫時性匪股(又稱「簡單的匪股」往往呈季節性,在小範圍活動;半永久性匪股(又稱「複雜的匪股」人數較多,持續時間較長,活動範圍較大;土匪軍隊,有成千上萬人的規模,往往控制一個相當大的地區,在一定的條件下可能釀成大規模叛亂 。

上述學術著作以及有關論文對於開闊我們的視野,借鑒國外史學研究的方法,起了很大的作用。先生一生的學術研究,正是在紮實的理論根底、豐富的文獻資料基礎上,充分了解、吸取國內外學術信息,運用縝密的邏輯論證展開的,所以他取得的成就往往具有國際意義——2001年8月,先生榮獲著名的「弗雷德里克·密爾頓·特雷什高級研究獎」 。

二、取得的成就蔡少卿先生主編的《民國時期的土匪》由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在1993年出版,至此,蔡著與英國霍布斯鮑姆(Eris Hobsbawm)的《士匪》、貝思飛(Phil Billingsley)的《民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