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武昌,今夜無眠 洪哥,我們動手吧

熊秉坤稀里糊塗的第二槍或第三槍創造了歷史,現在子彈不缺了,大炮不缺了,不過熊秉坤此時缺一樣大東西。

他缺氣場,掌控局面的氣場。

熊秉坤只是個排長,一個小人物。歷史把他推出來,卻不允許他在風口浪尖待太久。

革命黨內,總指揮蔣翊武跑了,參謀長孫武傷了,財神爺劉公跑了,孫中山、黃興在海外,汪精衛在大牢,誰來做領袖?誰是眾望所歸的領頭人?

誰能挺立在歷史的風口浪尖?當然要有資歷、有聲望,不僅如此,他還要有一顆菩薩般的愛心,士兵們都服他。

這樣的人,在武昌只有一位,不用多猜,當然是洪哥,只能是洪哥。

那就去找吧,他在哪兒?

誰也不知道。

帶頭大哥,你到底在哪兒?

其實洪哥就在武昌城內。

10月9日晚,搜獲革命黨人花名冊後,洪哥主張緩辦,以免激軍心,引起大變。他向瑞澂建議:「這類事情在香帥時經常發生,香帥的一貫做法是當眾燒掉花名冊,以穩定軍心。」

瑞澂嚴厲訓斥洪哥,按圖索驥,大肆搜捕,最後決定「拘獲一人,審訊一人;不放鬆一人,不牽連一人」。

怎麼可能不牽連?花名冊上的名單有許多都是胡亂填寫的,消息很快傳播開來,軍中人心惶惶。

洪哥從總督衙門回家,懷著滿腹心事說:「昨夜殺了三個革命黨,搜獲了革命黨的秘密名冊,名冊上很多是軍中兵士,恐怕要出亂子了。」

10月10日晚,洪哥睡在軍營,沒回家。第二天傍晚,革命黨人攻佔了中和門,洪哥家就在那兒。

有人叩門:「黎統領在家嗎?」問了也是白問,不管在不在家都不敢開門。

終於,有消息說找到洪哥了,他躲在床底下,被革命黨人拎出來。渾身哆嗦,不停地磕頭求饒。

這可能嗎?

洪哥是職業軍人,經歷過甲午海戰生死考驗,不會這麼窩囊。其次,床底下,是隱蔽,但也是最危險的地方,無數次的慘痛教訓說明,大搜捕每次都是從床底下開始的,洪哥雖然老實,但也不傻,傻到躲在自家床底下。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洪哥躲起來了,當然不是躲在自己家裡,是躲在部下家裡。

洪哥叫伙夫回家將重要的東西打包帶來,伙夫肩挑皮箱三隻,半路上碰到巡邏的革命黨人,上前盤問:「拿這麼多東西,你一定是土匪。」

「我不是土匪,我是伙夫,黎統領的伙夫。」不需要恫嚇、不需要逼供,原原本本地都說出來了,看來洪哥家上下都是老實人。

馬上叫帶路,請黎大人出山。左找右找沒找著,跟我們玩躲貓貓。

在廚房後面的一個小密室終於找到了洪哥。

洪哥有點惶恐,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麼,就說了一句話:「我對你們不錯,你們到底想要幹什麼?」

我們想請你出山。

革命黨這麼多人才,輪得著我?

就是你,非你不可。

要命的是,洪哥今天穿了一件灰黃色的長褂。不要說假話了,這不明擺著要「黃袍加身」。

洪哥,就是你了。眾人不由分說,簇擁著洪哥來到楚望台。

來到楚望台,一個炮兵大聲叫喊,請統領下令作戰。副官王安瀾斥責,對大人要講禮貌。都這個時候了,還講禮貌?炮兵拔出軍刀向王安瀾砍去。洪哥以身子護住王安瀾,連聲說:「有話好好說。」

起義告示擬好了,請洪哥簽名。洪哥不停地說:「莫害我,莫害我。」不管怎麼,死活不簽名。不簽不要緊,我代你簽,反正老百姓也不認得筆跡。洪哥沒辦法了,一言不發,成了真正的泥菩薩。

好幾個士兵翻牆來找洪哥,輪流勸。

洪哥,什麼時候動手?

洪哥,該動手了。

洪哥,我們動手吧!

可洪哥就是死活不動手。

洪哥被軟禁在咨議局的二樓,為防止意外發生,二十四小時有人監護。革命黨怕他患憂鬱症,一時想不開做傻事。

洪哥現在真有點想不開了。

人什麼時候想不開?絕望的時候。

洪哥從來沒有這麼絕望過。他想起了小時候的乞討,想起了在大海漂流那個黑漆漆的夜晚,都挺過來了,因為還有希望。

可現在前途未卜,革命黨不成功,不僅自己,連帶一家老小,命都搭進去;革命黨成功,也不知道怎麼處置自己,畢竟不是同一條道的。

自己捨不得家庭,尤其是金豬寶寶,才兩個多月,卻要面臨失去父親的痛苦。早知道多照幾張標準像,讓孩子以後知道爸爸長得什麼樣。

何必要當官?在家做個老百姓多好!

洪哥心情煩躁,繞室徘徊,在屋裡走來走去,晃得人眼花。

洪哥會逢凶化吉?當然會。不為別的,只因為他是有愛心的老實人,而且還在觀音菩薩出家日出生,佛祖會保佑他的。

洪哥,撐住啊,你的轉機馬上就要到了。

轉機源於一個女人。

女人是他家裡人,如夫人,就是小妾,她叫黎本危。在這樣的時刻,這名字讓人聽了心裡堵得慌。

為防止意外發生,所有洪哥的親戚朋友都不準見面。家裡不準送吃的、用的。家眷有重要的實情,叫人傳話,必須遠離洪哥五尺,旁邊還有人監聽。

監禁的第三天,黎本危讓貼身的丫環傳遞一句非常非常重要的話。在洪哥五尺之外,小女孩突然梨花帶雨,痛苦地、惶恐地、絕望地聲嘶力竭地叫道:「大人,太太叫你趕快降呀!」

輕輕敲醒沉睡的心靈,慢慢張開你的眼睛。這一聲吶喊,敲醒了洪哥沉睡的心靈。我的家人很危險,絕對不能因為我而傷害到家人。看著丫環絕望的眼神,洪哥心如刀絞。罷了罷了,作為一個男人,連自己的家人都保護不了,還談什麼盡忠?

這所有的一切總導演是黎本危。本危本危,關鍵時刻轉危為安。

感謝小丫環,聲情並茂,該哭就哭。在最絕望的時刻,用絕望的眼神感化了近乎絕望的洪哥,用哭聲改寫了歷史。

男人一動情,心就開始軟化,洪哥提出了出山的三個條件:

一、開城門,允許百姓自由出入;

二、不許殺旗人;

三、安定民心,市面照常營業。

洪哥的出山,及時阻止了武昌城的一場大屠殺。

當時旗兵和漢族士兵積怨已久。漢族士兵看到旗兵不能直視,否則就會遭到旗兵呵斥。

旗兵會問「你吃誰的飯」,唯一的答案是:「吃皇上的飯。」回答錯了就會有麻煩。

革命黨人各自為政,沒有優待俘虜和繳槍不殺的政策,抓到旗兵都就地正法,有些旗兵被抓到後一聲不發,有的學「湖北腔」應付盤查,光從相貌很難分辨。

辦法總是有的,但你絕對想不到。

念順口溜。在城門口,門只開二尺縫,上面吊著一把大鍘刀,一個一個念六六六。這小孩都會念,六百六十六。難道是存心要放旗人一馬?

當然不是,要用地道的湖北方言念。

我特意請教了一個生於湖北、長於湖北的哥們兒給我讀。他張口就來,字正腔圓,語音響亮、語調流暢:louboloushilou,嘍伯嘍拾嘍。

不是湖北土生土長的漢人都很難念准,何況是旗人?

不會念六百六十六,刀下,頭落。

會念六百六十六,開閘,放人。

也有些會念的漢人,因為緊張,結結巴巴,結果也遭不測。

看來多學幾門語言也不錯啊,普通話要推廣,方言也不能丟,關鍵時刻,它真能救命。

洪哥都出山了,武昌,有救了;大清,沒救了。

住在漢口的川漢鐵路公司的職員王孝繩在日記中寫道:「眾心奇亂,黨勢極定。人心畏官軍到,幾忘黨人為凶事,此節最可怕。」

當然可怕,城陷了,還能奪回來;人心散了,基本沒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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