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誰的眼淚在飛 人生無奈不過夕陽紅

放在今天,趙爾豐絕對是好老師,幼兒園的好老師。他教的孩子一定特別乖、特別聽話、特別安靜。

不是他有多溫柔,只是因為太恐怖。

一百年前,在四川康定一帶,哄小孩的絕招不是搖籃曲、不是兒歌,也不是童話故事,而是五個字:趙爾豐來了。話剛說完,小孩不哭也不鬧了,驚恐地蜷縮在被窩裡,不一會兒,臉上帶著淚痕睡著了。

對孩子們來說,趙爾豐的殺傷力相當於灰太狼、紅太狼和小灰灰的結合體。

趙爾豐祖上是漢軍正藍旗,祖籍大城市鐵嶺,出生在山東。趙家兄弟四人,就他一人沒中進士。三十歲了,還是個舉人,只得從最基層的文書做起。他頭腦靈活,善於處關係,是八面玲瓏的人物。

英雄不問出處,能幹事的人總會得到賞識,張之洞、錫良都樂意帶著他混。

趙爾豐有一絕,簽名。簽名,大家都會。但是趙爾豐的簽名很藝術,像一隻翱翔於九天的仙鶴。

1903年,錫良任四川總督,力邀趙爾豐一同入川。這年趙爾豐已經57歲了,還是一個幕僚,大有英雄老去之嘆。

混幾年回家養老吧,再大的雄心壯志都禁不住歲月的消磨,何況根本都沒有英雄的跡象。

既然仕途無望,趙爾豐將全部精力用在了石頭上。他喜歡石頭,晶瑩剔透的寶石不要,只喜歡稀奇古怪的石頭,石頭就是趙爾豐的第二生命。沙灘、小溪、河流,到處能看見趙爾豐撿石頭的身影。為了一塊石頭他可以欣喜若狂,可以熱淚盈眶,可以夜不成寐。

就在趙爾豐痴痴地望著石頭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大事,足以改變他人生的大事。

一個人死了,非正常死亡。這個人身份很特別,駐藏幫辦大臣鳳全。

鳳全是親王的女婿,也算是皇親國戚。1905年,他帶著二百名衛士,懷著滿腔的豪情,踏上了一條不歸之路。

駐藏大臣的駐節地是查爾木,但鳳全到了巴塘就不願走了。這兒氣候溫和、藍天白雲,青山綠水,鳳全想多聞聞高原陽光的味道。

當地的土司、頭人、喇嘛都來迎接。畢竟是欽差大臣,鳳全的譜擺得很足。他性格暴躁,對著跪在地下的土司指指點點:「好好看著你們頭上的頂戴,不要和洋毛子勾勾搭搭。我鳳老子不滿意,你們都給我滾蛋。」

好歹也是地方上的土皇帝,土司哪受過這種氣?更可恨的是,竟然還自稱老子,你這小子多大?

鳳老子是鳳全的口頭禪,來到哪兒說到哪兒。以後每次見面,鳳全都是老子長老子短的訓斥,雙方的梁子算是結下來了。

不僅不走,鳳全還有一攬子開發邊疆計畫指標。首先要大規模移民到巴塘,開墾荒地,十年之內,將它建設成塞上江南。開荒、移民,那當地居民怎麼辦?而且會破壞當地風水、侵佔牧地。不僅是土司,有特殊利益的頭人、喇嘛都開始對鳳全不滿。

鳳全每天都在小樓上舒展舒展身子骨。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抖抖胳膊抖抖腳,蹦蹦跳跳不會老。也許是幅度大了點,從遠處看,張牙舞爪,姿勢不雅。於是謠言就傳開了,鳳全天天在那施法念咒,怪不得天旱沒雨,原來是他在施咒。

鳳全的衛隊吹洋號、打洋鼓,佩戴的是德制九子快槍,當地人沒見過。謠言又來了,這和以前的欽差大臣不一樣,他們肯定是洋人冒充的,來我們這兒奪土地。

謠言越傳越廣,越傳越邪乎。大家只有一個目的,鳳全快點走。

鳳全也有點察覺了,準備動身。

現在想走,沒那麼容易,土司不準備牛馬,又拖了下來。

等到各方面怨恨達到了極點,土司才送鳳全上路。埋伏在半路,將鳳全等二百多人全部殺死。

人死了,身份特別,只是和趙爾豐沒什麼太大的關係。頂多送個花圈,還不會掉眼淚,因為兩人沒私交。但只有鳳全死了,趙爾豐才有機會。從這點來說,他是踩著別人的鮮血走上了成功之路。

消息傳到四川總督錫良那兒,趙爾豐堅決主剿,並毛遂自薦,願效班超勘定邊疆。

1905年11月,趙爾豐帶著兩千名士兵上路了。冒著高原寒風、踩著冬雪枯草,這個從來沒打過仗的書生會經受得住鐵血的考驗嗎?誰也不知道,趙爾豐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麼。

他不敢向天怒吼,怕高原缺氧;他不敢信馬由韁,花甲的年紀擺在那兒。

既然已經出發,就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向前!

漫漫征途,這會是一條不歸路嗎?

阻擋趙爾豐行程的是一座喇嘛廟——桑披寺。裡面有喇嘛上千人,曾和當地土人聯手殺死了鳳全。

區區一座寺廟,好擺平。但趙爾豐沒想到,人生中最艱難的時刻、最艱難的一仗才剛剛開始。

桑披寺建築在桑披嶺的山腰,四周構築圍牆,厚六七尺,高二三丈,環繞全寺四周,修建了六個堅固的碉堡。寺內儲存了大量武器彈藥以及糧食、酥油等生活必需品。僧侶們以逸待勞,要打一場持久仗。

桑披寺後面是陡崖,寺前有一大片開闊的空地,趙軍只能從此進攻。僧侶們居高臨下從牆內槍眼往外射擊,雖是土槍,威力不小。趙軍是九連發的快槍,卻派不上用場。

趙爾豐立即挑選精銳組成「挖牆隊」。士兵左手持盾牌,右手拿工具,慢慢向圍牆推進。可等到剛剛走進,寺內眾槍齊發,傷亡慘重。

那就用大炮轟,趙爾豐急電成都,調來炮隊。但當時的大炮都是土鑄鐵管,內裝火藥鐵塊,點火燃放,威力不夠大,擊中圍牆也只是轟出一個小土窩,根本不能將圍牆轟倒。

更糟糕的是,趙爾豐的後路被當地的土人包抄,糧道被截斷。

一圍就是半年,趙軍糧食成了問題,士兵只能四處尋找樹皮草根,甚至運糧食的牛皮包都拿來煮食。

沒有吃,沒有喝,敵人不會給我們送;又有槍,又有炮,就是進不了大門口。

士兵們極度疲乏,趙爾豐非常關心士兵,為活躍軍中氣氛,每天深夜都要玩一個遊戲。

什麼遊戲?

擊鼓傳花。

但沒有鼓也沒有花,只有線香,點燃的線香。沿著包圍圈,一個接一個傳遞,如果線香傳到哪兒無人來接,這個士兵一定是睡著了,因為太累了。

按遊戲規則,要懲罰不拿線香的士兵。

怎麼罰?唱歌還是說故事?

都不是,很簡單,咔嚓一聲,人頭落地。

現在你該明白了,這是致命的遊戲。再苦再累也要給我撐著,撐不住就人頭分離。當然,趙爾豐從來都不玩,因為他怕自己也有打盹接不到線香的時候。

四川總督發來了措辭嚴厲的電報:你自以為是,打了這麼久,浪費了這麼多子彈,卻徒勞無功,國家養著你不是吃白飯的。

完了,早知如此,還不如在家撿石頭,雖然平淡,卻很有味。

想書寫傳奇,卻被一座小小的寺廟擋住。進,進不了;退,又退不回去,這個六十一歲的老人一夜之間鬚髮皆白。

現在不是取不取勝的問題,而是腦袋能否保住的大問題。

怎麼辦?

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僧侶們被圍困這麼久為什麼還能支持住?糧食有,但是水從哪兒來?幾千人喝水,存是存不夠的,肯定有秘密的水源。找到了問題的關鍵就好辦了。趙爾豐親自行動,帶領士兵山前山後四處尋找水源,當時正是冬旱,地面沒有流水,幾天下來卻一無所獲。

在當地找水,只能找當地人。

趙爾豐叫來當地土人一問,說是後山有股潛流直通寺廟內。可翻遍了後山,還是沒有聽到潺潺的流水聲。

誰對地下水比較熟悉?挖礦的工人。又叫來幾個挖金礦的工人,終於在一個採金穴內聽到水聲淙淙,似乎往桑披寺方向流去。

就從這兒往下挖,沒挖多久,現出一個銅管,上下延伸,順著銅管找到了水源。水,救命的水終於找到了,趙爾豐的軍隊有救了,桑披寺的僧侶沒救了。可以一個星期不吃飯,但是不能一個星期不喝水。

水斷了,生路斷了,心也就亂了。

整個桑披寺人心惶惶,主持寫了一封求援的密信派人送出去,信使被趙爾豐捕獲。於是將計就計,假扮援軍,約定槍聲一響就打開大門。

槍聲響了,裡面的僧侶打開大門,一涌而出。槍繼續響,可是僧侶們毫不畏懼,繼續往前沖。不是不怕死,而是渴得比死還難受,命可以不要,水不能不喝。許多僧侶倒在水溝旁,一些人終於在臨死前解渴了,一些人始終沒喝上一口水。

一輩子最難熬的半年終於過去了,趙爾豐率部進入了桑披寺,進入了人生的輝煌。

趙爾豐經常巡視各縣,每到一地,當堂清理監獄重案,推出重犯,紅筆一鉤,人頭落地。

一個犯人求情:「大人恩典,讓我多活一天,算是多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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