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七章 後來(No.308 - No.314)

No.308

「後來呢?」老范說著啟開一瓶啤酒。

「你高原反應剛消停點兒,又喝,找死是不是?」我搶過酒瓶走到離車稍遠一點兒的地方,把酒瓶倒過來,咕咚咕咚地都倒進了土裡。

「你他媽玩什麼行為藝術啊!青藏高原物資多緊張,有你這麼浪費的嗎?」他急了,「林芝海拔才多少,跟納木錯差遠了,我早就適應了!」

我走回他身邊坐下,往身上圍了條毯子。

「咱還拍不拍了?」我抬頭看看天。

「有雲,還是拍不了,」老范朝峽谷的方向望了一眼,「要說從林芝的盤山公路這個角度,想拍到南迦巴瓦峰,真要在來之前上炷香。早上還是個大晴天,一開拍就有雲,真他媽邪門了。」

「以前《中國國家地理》不是搞過中國最美山峰的評選嗎,南迦巴瓦這幾年都被拍爛了,怎麼還來拍?」

「噓!」老范豎起食指,「讓王大力他們聽見,非抽你不可。你不懂,你覺得拍人有意思,他們覺得拍景才有趣,一丁點兒光線的變化都能看出不同來。王大力這都是第七次進藏了,我聽說以前為了等南迦巴瓦,他在車裡睡過三天,全靠軍用壓縮餅乾活過來的。」

我看向遠處那個胖子的背影,預言道:「王大力最看不上現在的手機攝影,老古董一個,instagram(手機應用)能要了他的命。我們都咒他以後非娶個愛自拍的媳婦兒不可,就是那種拍小龍蝦都要加個阿寶色濾鏡的姑娘。」

老范哈哈哈哈笑了足有半分鐘,然後又不甘寂寞地點了支煙。我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立刻被他敲了腦袋。

「不過話說回來,拍景還是得王大力他們來,你一小姑娘不合適,風吹日晒的,皮膚都糙了。乖乖調組回去拍明星吧,雖然常碰見各種事兒逼經紀人,好歹賺得多呀。」

我笑笑,沒說話。

「欸,我問你話呢,怎麼講一半不講了呀,後來呢?」

「什麼後來?」

「不是輪番講初戀嗎,你磨磨唧唧跟我講的都是些啥呀,我連人名都記不住。所以到底怎麼了,談了沒?」

我失笑。

「沒。」

No.309

回北京後我就打算辭職了。

最後一項工作是專訪,主編讓我和老范搭檔,去採訪一顆最近這兩年冉冉升起的新星。

「什麼人啊?」我一邊擦器材一邊問,「演電視劇的還是演電影的?」

「是個很年輕的編劇,圈內新秀,這兩年躥得很快。」老范把錄音筆從充電器上拔了下來,裝進包里。

「寫過什麼?」

「不是寫商業片的,拍獨立電影的,其中一個片子得了柏林電影節最佳編劇呢,講青少年犯罪的。」

我把相機包的拉鏈拉上:「話說,獨立電影到底是什麼意思啊?聽說好幾年了,我一直沒太搞明白。」

「你不是跟我說你還考過電影學院嗎?這都不知道?」

「所以沒考上啊!」

老范笑了。他這人就這樣,你在他面前不怕露怯。我進公司後一直都是他罩著我,給我講各種門道,人特好。

「最早指的是那些獨立於好萊塢八大電影製作公司的、自己拉投資自己拍的片子,不用聽投資人瞎咧咧,自由。擱咱們國家,說的就是題材比較偏,不商業的那種。」

「那就是文藝片咯?」

老范氣笑了:「我他媽就知道你語文老師死得早。」

我瞪他:「別胡說!我語文老師去年真的去世了。」

張老太去年心梗去世了。這個消息還是簡單打電話告訴我的。

雖然高中畢業後我就沒有再回過學校,張老太這樣與我關係並不親密的老師,這輩子本來也很難有機會再見到了。

然而見不到是一回事,離世了是另一回事。

比如我見不到的余淮。

我曾經發狠,告訴自己這個人死了。可真的死了是不一樣的,張老太去世的消息讓我心裡特別難受。

簡單無意中提起,說:「欸,你記不記得,以前余淮還被張老太罰站過呢。」

她說完就後悔了。

我笑笑,閉上眼睛平復了一下心情,裝作不介意地接下去說:「是啊,他老跟張老太作對。不過如果他聽說,也會非常難過吧。」

No.310

我跟老范趕到了國貿的星巴克,找了個沙發座。

「怎麼不到好一點兒的環境拍?」我先對著周圍人和老范都拍了幾張。

「人家自己要求的,這個地方對她有特殊意義。這個編劇好像家境挺苦的,一路奮鬥上來不容易,大學時候打工,總路過這家星巴克,當時覺得要是能進來抱著筆記本喝咖啡,真幸福死了。」

「作家記性就是好,」我笑,「這故事真勵志,改改就能去湖南台選秀了。」

老范笑了:「這個故事可以當切入點,好寫稿子。」

「行吧,環境不重要,就是光線差了點兒,得好好修圖。不過重要的還是人本身。」我低頭瀏覽了一下幾張照片的效果。

「是啊,」老范伸了個懶腰,「所以你看我這個人,怎麼樣?」

「話題轉得太生硬了吧。」我笑。

「那是你不想接,」老范看著我,沒有笑,「要是你想接,連個由頭都不需要,可以直接聊。」

我看著他,腦子在飛速運轉著,嘴裡卻一個字也蹦不出來。

他哈哈笑著,搖搖頭,示意這個話題可以過去了。

我記不清這是老范第幾次在表白這件事情上打擦邊球了。他沒有正經表白過,正經表白很傻,我們所有人都這麼覺得。如果兩個人彼此都有意思,幾番暗示就水到渠成了;有一方沒這個沒意思,那也不尷尬,不耽誤繼續插科打諢當朋友。

比如我和老范。我是沒意思的那一方,我感謝他的點到即止,更感謝他想得開。

銳利的告白只適合少男少女,急著將自己剖開給對方看,容不得模稜兩可,給不了轉圜空間。只有他們才在乎一句話的力量,放在眼神里、放在動作里都不行,必須說出來,必須。

所以沒說出來的,就什麼都不算了。

比如七年前的我和余淮。

老范看我又發獃了,捏起桌上的雜誌在我眼前晃了晃。

「哦,」我回到狀態,「剛才說了那麼半天,我都忘了問,這人叫什麼?」

我這話題轉換得更生硬,老范笑了,沒繼續揶揄我。

「叫程巧珍。」

「什麼?」

我震驚的表情還掛在臉上,就看到門口一個穿著白T恤、黑褲子的女生,挎著天藍色的巴黎世家機車包走進來。

圓圓的臉比之前消瘦了些,露出尖尖的小下巴,朝我們笑起來,還是當年的模樣。

No.311

程巧珍沒有認出我。

很盡職地拍完了幾張照片之後,老范和她聊得火熱,我就在一邊玩手機。

他們採訪結束的時候,有男生過來和我搭訕。

「不好意思,請問……」他指了一下我的桌上。

老范轉頭朝我笑:「行啊你,屢試不爽。」

我把桌上的東西遞給男生,說了句不用謝。

「什麼?」程巧珍還和當年一樣活潑熱情,「什麼屢試不爽?」

「我同事,」老范指指我,「教過我一個在星巴克被搭訕的快捷方式,就是把iPhone充電器立在桌上最顯眼的地方。」

程巧珍笑起來。

「這個經驗真不錯,太有生活了,我要記下來,以後寫劇本的時候有用。」

她竟然真的拿出筆在本上寫了起來,真勤奮。

我本能地拿起相機把她歪頭寫字的樣子拍了下來。這麼多年了,抓拍的習慣還是沒改。

「對了,」我說,「程小姐您看看剛才拍的照片,有沒有滿意的?我們選一張配合專訪發出去。」

程巧珍看了我一眼,挑好了照片。一張是正面照,一張是我剛才的抓拍。

「你拍人真的很有天賦……我能不能問一下,你是不是叫耿耿?」她問。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點點頭:「剛才沒好意思套近乎。」

「你們認識啊?」老范指了指我們,「那好,我有點兒事兒回公司了,先撤,耿耿你們聊著。」

老范走了,我和程巧珍坐到她剛剛採訪的沙發座上。

「果然是你!」她驚喜地叫道,「我聽聲音才聽出來,你變了好多。」

我本能地轉頭通過旁邊玻璃看了一下自己。

頭髮長長了,用一根筆隨隨便便地盤在腦後,掉下來不少碎發,老范還說這個范兒挺隨意的,好看。這幾年東跑西顛地拍片,皮膚晒黑了,人也瘦了很多,五官立體了點兒,好像的確不一樣了。

「不只是長相,還有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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