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所有的會戰,都是為了最後的決戰

太陽煞白,從地面蒸騰起的熱氣,裹挾著濃厚的血腥,向著太陽噴洒,此起彼落的呻吟,在突然寂寥下來的荒原上空痛苦地回蕩。

四千拔泥塞幹部突騎施騎兵,幾無漏網,他們中的大半就躺在白晃晃的陽光下,面朝著他們敬仰的騰格里……

李天郎勒住疲憊的特勒青,遠遠看到仆固薩兒的飛鶻騎兵將奔逃的零落敵騎截住。幾行紛亂倉皇的尾塵就像香爐里即將燃盡的香,發出最後几絲垂死的裊裊細煙。讓他們逃吧,如果運氣好,也許還能撿條命。

大獲全勝的唐軍士兵迅速打掃了戰場,三五成群的士卒或牽著好幾匹戰馬,或扛著奪來的器仗,或押著垂頭喪氣的俘虜,趾高氣揚地四下逡巡,還未擦盡血污的臉上溢滿勝利的喜悅。杜環、白蘇畢、趙淳之帶著輜重,緩緩跟了上來,看見屍橫遍野的場景,無不失色。沒想到敵軍如此眾多,戰鬥如此短促激烈,更驚訝居然在以一敵五的情勢下,會取得如此完美的勝利。

「受傷了?」李天郎對手上包紮著的趙淳之說,「有礙么?」

「區區小傷,何足掛齒!」虎口餘生的趙淳之剛剛鎮定下來,想起方才兇險,不由心下後怕,但嘴裡最是死硬,「這些獠賊,倒是不堪一擊,真不過癮!」

李天郎低頭看看滿地的死屍,沒有說話。

「要不是李都尉指揮若定,哪有大勝!」杜環說,「獠賊們現在知道了雅羅珊的厲害,恐怕要聞風喪膽,唯恐避之不及罷!」

「是啊!是啊!」白蘇畢介面道,「這一仗,不僅打得痛快,更是大長我番兵營威風,初學乍練的兒郎們總算嘗到了血味兒,而且是甜絲絲的血味兒!」

「一個拔泥塞幹部便可聚控弦騎士四千,」李天郎自言自語地說,「那毗伽大汗在真珠河聚眾至少五部,豈不是可達數萬?」

杜環等面面相覷,李都尉一仗剛勝,居然已在考慮日後之戰了。「將軍,賊軍糾集已久,正如將軍擔心,其人馬必有數萬。我軍雖精悍,但畢竟敵眾我寡,勝算自然少些。且殲拔泥塞幹部後,我方頗有斬獲,已算大功,自可交代都護府,且此一戰,勢必驚擾其餘賊子,使其有所提防……」杜環注意到李天郎的眉毛挑了挑,他稍微頓了頓,李天郎卻什麼也沒說,於是他假意咳嗽兩聲,又壯起膽子繼續說道,「且士卒盛夏負戈甲,齎(jī)資糧,深入寇境,擊人盛之敵,實為勉強。不如即刻派人稟報封大夫,加派人馬,或者請北庭兵馬與我匯合,待勢大後方進擊真珠河,將軍,你看……」

「你說呢,白蘇畢?」李天郎習慣性地在箭袖上擦擦手,見沾上了血污又心疼地拍打。

「我聽都尉的,都尉說怎麼辦就怎麼辦!」白蘇畢說道,「你說殺向哪裡就殺向哪裡,管他有幾千幾萬!水裡來火里去就是將軍一句話!」

「你倒滑頭!」李天郎輕笑一聲,突然問趙淳之,「淳之你說呢?」

趙淳之愣了愣,看看杜環,又看看白蘇畢,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好。

「呵呵,還想統兵千萬呢,這點膽識都沒有?」李天郎故意揶揄道,「別管資歷尊卑,但說無妨!」

趙淳之紅了臉,清清喉嚨朗聲說道:「盛夏草肥,羔犢孳息,因糧於敵,正得天時,一舉滅虜,也未不可。杜長史之見以穩妥計,雖有道理,但無論是赴北庭還是報封大夫,少說也要七八日,不僅於事無補,還會誤大事!」李天郎笑笑,示意他繼續往下說,「封大夫令我等確保高大將軍糧秣及歸途安全,並剿滅勾結大食,圖謀叛亂的突騎施人。今日雖滅拔泥塞幹部,但未可稱平滅突騎施,更別說保高大將軍歸途平安,軍令不可違。杜長史之計,顯有陽奉陰違之嫌,以高大將軍和封大夫之慧,此計絕無可瞞……」

聽到這裡李天郎大笑,趙淳之莫名其妙,只得住了嘴,獃獃地看著發笑的李天郎,「杜長史,你看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後生小子,居然會斥你陽奉陰違!」趙淳之更紅了臉,訥訥地說不出話來。「童言無忌!童言無忌!」李天郎收了笑聲,寬慰地拍拍趙淳之的肩膀,表情輕鬆地笑道:「但也算一家之言,至少費了心思!」他又笑對杜環說:「賊軍尚在集眾中,如果再待些時候,恐勢漸大,不如乘勝追擊,伺機而動,至少可以騷擾敵軍,為高大將軍營造戰機,也不枉我等奔波一場!」

杜環嘿嘿乾笑兩聲,不再說什麼,他原本也沒指望李天郎會輕易罷兵,實在是擔心敵軍勢大,區區不到兩千人馬,弄不好就是前去送死。

「好了,太陽已高,又到了升溫的時辰,你等找背陰處備好飲水糧秣,讓軍馬歇息充饑,清點繳獲俘虜,待日頭過,前去飛鶻團攻佔敵營休整,明日再行!」李天郎有些疲憊地垂下頭,「去吧,淳之留下跟著我吧,呵呵,又取了幾個首級?」

杜環和白蘇畢應了,自去籌辦。李天郎待他們跑出一段,回頭對臉色依舊紅紅的趙淳之說:「你父親可沒這麼說過話,呵呵,不過你說的都對,但有道理不等於就可以信口直說,這是……」李天郎歪歪頭,自嘲地笑了一下,「慢慢領悟慢慢學吧!不是一言兩語能夠說得清的。」

趙淳之眨巴著眼,李天郎沒頭沒尾的話把他說得直犯糊塗。不過他非常訝然,以不到兩千之眾蕩平突騎施逾萬騎之部,無論如何都是一場精彩絕倫的大勝,取得如此值得誇耀的勝利,李天郎居然顯得異常淡然平靜。是習慣了勝利還是另有更大的圖謀?趙淳之木然地看著眺望北方的李天郎,內心湧出的,已不僅僅是崇拜,更有一種難言的敬畏。

「嘿嘿!」阿史摩烏古斯帶著五十長騎急急奔來,撲面而來的血腥味中,趙淳之的眼帘頓時布滿搖晃的首級。首級他不是沒見過,甚至他自己也割過。但看見這麼多猙獰可怖的首級,他還是第一次,這些滿臉都是血污的首級還保留著他們臨死前的神態,或張嘴,或咬牙,或皺眉,或木然,濃血板結的髮辮裹著這些曾經鮮活的頭顱,引來了幾隻嗡嗡亂叫的蚊蠅。趙淳之忍不住胃腸一陣抽搐,他趕緊別過臉去,免得讓別人發覺恥笑。「主子,奴才已報趙兄弟等各團頭領,囑其收攏人馬,唯仆固薩爾校尉未見……」

「他自己會來的,」看著血汗騰騰的長騎,李天郎也注意到了他們馬匹攀胸(胸帶)上懸掛的首級,「找個包袱,把這些首級包了,免得引蚊蟲!」

天氣驟然炎熱,所有的人和馬都大汗淋漓,疲累不堪,是該收兵了。「傳令收兵!敲得勝鼓!」李天郎說完自己也掛好大槍,「各路人馬自去輜重隊處歇息!」

「嗚——」唐軍收兵的號角響了,健兒歡呼聲如晴天滾雷。

太陽發威,瘋似的將熱浪投向地面,彷彿要烤熟一切。滿地的屍體和散落的兵器,還有亂跑的無主戰馬,都在熱氣中扭曲起來。

又一仗,又一次勝利,李天郎抬起滿是汗水的臉,讓炙熱的陽光灑落滿面,即使閉上眼睛,也是一片赤紅!下一次戰鬥才是真正決定勝負的戰鬥,這次戰鬥的勝利不過是個開場而已!

趙陵原以為會被訓斥,沒想到李天郎對他當機立斷髮起攻擊大加褒獎,誇他用兵頗有長進,還叫諸頭領像他一樣多多領悟隨機應變之巧。這令他眉開眼笑,心下歡喜到天上去。一時樂極,將賞賜的好馬全數讓給了野利飛獠。都是突騎施人的高頭大馬啊,野利飛獠樂得個大便宜,生怕趙陵反悔,不待吃飯便去如數牽了回隊。仆固薩爾輕取了無人防守的敵營,俘獲七千男女老幼和上萬牲畜牛羊,斬獲最豐。但白孝德等認為其只是運氣好揀了個軟柿子,言語間自是露出些輕蔑之意,惱怒的仆固薩爾發誓下次一定打個硬仗讓這些賊廝鳥瞧瞧。

當阿史摩烏古斯獻上奪來的狼纛時,所有人都歡呼起來,這無疑是證明勝利的最好標誌。「此去真珠水,還有近兩百里,突騎施大汗的牙帳就在那一帶,」李天郎嚼著麵餅,看著血跡斑斑的狼纛若有所思,「擒賊先擒王,我等揮軍疾進,直搗牙帳,一舉擊破當有勝算!」

仆固薩爾也道:「我已拷問過被擒突騎施人,其言稱突騎施大汗金箭令發自真珠河白草灘一帶,我軍換乘快馬,最多兩日即可奇襲之!」

「然敵軍數眾,我卻不過兩千,又是長途奔襲……」馬麟道出了和杜環一樣的擔心,其實不光他倆,很多人心裡都有這個疑慮。

「照我看,賊軍雖然人眾,但不過是烏合之眾爾,此有『七減』,各位可聽。」李天郎慢條斯理地說,掰下一塊餅,「據封大夫細察,突騎施所轄五部,部眾確當逾二十萬,然黑黃兩姓征戰不休,貌合神離,且各部號令不一,分懷私心,難免各行其是,二十萬當減一半,此一減;五部遠近不一,如今尚未到齊,所謂二十萬之眾不過八成,再除老幼婦孺,騎馬能戰之士不過七八萬,此二減;此八萬人馬尚有不少留駐碎葉,以阻北庭,再減兩萬,此三減;我軍星夜疾襲,出其不意,直擊牙帳,討之以未上馬背之時,此奇兵破敵之計,當可減一萬敵軍矣,此四減;為截擊高大將軍,突騎施當集至少三萬兵馬,且派軍前出試探,此部又不少於一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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