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朅師國軍神的警告

高仙芝征伐朅師的計畫,在秋操後的八月下旬正式開始實施。

在此之前,源源不斷的糧秣和軍械由長行坊沿途運送儲備,花費了安西千萬銀鉅。為隱兵鋒,安西軍主力按期分步出發,緩緩向蔥嶺守捉一帶集結。

番兵營是第一批接令出發之師,經過近一個月的跋涉,全營經俱毗羅磧、姑墨州、蔚頭州,在九月初雪中安然抵達安西西部重鎮疏勒。而趙陵率領的鵰翎團前鋒人馬已經翻越青嶺,抵達蔥嶺守捉(唐朝在邊地的駐軍機構)。在送來的文碟中,趙陵向李天郎報告說,為探詢進軍之路,他特派出小股斥候游騎於缽和州至坦駒嶺一線,發現了不少可以通行的寬闊河谷,現斥候正繼續往烏滸河流域延伸。本來封常清已經為李天郎送來詳盡的進軍路線圖,但李天郎仍舊放心不下,他可不願意因道路而白白折損兵馬。因此一再囑咐先行的趙陵做好探哨重任,看樣子,趙陵完成得不錯。雖然還沒有正式接到高仙芝的命令,但封常清的暗示李天郎是一清二楚:十有八九將派遣自己的人馬擔任此次西征的前鋒。高仙芝可真會馭人啊!

安西四鎮之一的疏勒,對李天郎來說並不陌生,這裡是他充軍安西的第一個落腳之處,掐指算來,居然已經八年了。

對李天郎來說,在疏勒的日子不堪回首。

頹廢潦倒的他日日借酒澆愁,出入青樓女肆,過的是醉生夢死、自暴自棄的生活,甚至差點將「潑風」寶刀賣掉。

……

那塊刻有「建成後裔」字樣的五色玉牌握在一隻蔥白的手裡,那隻手的每隻指甲都塗著不同的顏色,在淫媚的燈光下顯得纖長而妖艷。「多好看的玉啊,送給我吧?」說話的聲音同樣嬌媚而酥心,彷彿清晨百靈鳥婉轉的鳴叫。

手的主人,疏勒女肆出名的美貌胡姬,大家都叫她雪玉兒。

此刻,如雪肌膚上,激情的暈紅還未消退,深藍的雙眸在李天郎赤裸的胸膛上流動,最後蕩漾在他的臉上。雪玉兒黑色的長髮將她雪白的肌膚襯托得愈發白皙,吹彈可破。「送給我,好么?」

雪玉兒從不掩飾自己對李天郎額外的好感,否則以李天郎一個小小的軍府文書,哪能有那麼多機會一親這位疏勒名妓的芳澤?要知道,疏勒歷來是出美貌胡姬之處,民風又甚放浪不羈,青樓女子並不像中原那般低賤,因此雪玉兒的名氣,在疏勒(當地自稱佉沙),可比佉沙王室的阿摩支王族,不是一般人可以見到的。

「嗯,你想要就拿去!」李天郎口齒不清地哼哼,還沉浸在美酒和媾和的眩暈中。

「好啊!你真好!這上面刻的是些什麼字兒啊!說我聽聽!」

李天郎不置可否地翻過身,沒有回答。雪玉兒一把抱住他的脖頸,堅挺的雙峰調皮地頂著李天郎的肩膀。「別睡了,說我聽聽,我最喜歡聽你們漢家的故事了!說嘛,說嘛,別睡了!」

雪玉兒大發嬌嗔。

李天郎無奈地睜開眼皮,看見在雪玉兒手裡的玉牌,不由一愣,「你說這個?在哪裡拿的?」

「就在你的荷包里么!你方才可是答應送給我了!」

「告訴過你別翻我東西!」玉牌晃動著幽光,突然使李天郎不寒而慄。自從恩師方天敬在長安將玉牌交還給他,他就一直將玉牌隨身攜帶,但居然一直沒有再細看它。不知道是故意忘卻還是不經意遺忘,今天,它卻驀然現身出來,而且是在如此場合,如此情景。

看見李天郎臉色大變,雪玉兒也吃驚不小,「哼,你身上哪裡我還沒有翻過?翻翻你荷包又怎麼啦?怎麼啦,捨不得啊?那還你便是!我雪玉兒還不是眼狹之人!」說罷將玉牌往李天郎身上一扔,李天郎慌忙接住,用手捂住它刺眼的反光,那太像母親嚴厲的眼睛了,還有老師鋼刀般斥責的眼神,怎麼那麼像!

大唐宗親,建成子孫,萬世永澤,武德九年長孫氏。

銘刻的字體如一支支利箭,重重地射中李天郎的心。自五歲,李天郎還不懂事,母親便天天令他習寫和朗誦這十九個奇怪的鮮卑文字。直至刻骨銘心,永生不忘,李天郎以為自己忘了,現在端詳這些字,他明白,自己不可能將它們從記憶中抹去!一輩子都不能!

李天郎掙扎著從床上立起身,伸手去抓桌上的杯子,也不管是什麼,仰首喝個乾淨,辛辣的烈酒順著他的嘴角淋漓而下,飛濺到繡花被子上,嗆得他劇烈咳嗽起來。

「昨晚的殘酒,還喝它做甚!」雪玉兒一把奪過杯子扔在一邊,扯過一張羅帕給李天郎拭面,「好啦!好啦!我也不要你的寶貝了!」

「給我倒杯水!」李天郎邊咳嗽邊披衣下床。

雪玉兒嘆口氣,柔聲應了。

待她捧了水回來,看見李天郎正衣衫不整地端坐在梳妝台前發愣,還伸手撫摩那面巨大的銅鏡。

鏡子里沒有別人,只有李天郎自己。

臉色青黑,雙目無神。

哆哆嗦嗦的手正好與之相配。

舉起的玉牌在眼邊蕩漾,李天郎用雙手緊緊捏住它,猛然將它捂在心窩,整個人蜷縮成一團。

「哎,真是好寶貝么,看你那麼動容,不是哪個漢家女子送的定情之物罷?」雪玉兒放下茶盤,斜依在李天郎肩頭,「我可不吃醋,怕是你想多罷?」

「嗚!」李天郎突然爆發出一聲尖利的號哭!嚇了雪玉兒一跳!

李天郎單手撫胸,號啕大哭,淚雨滂沱,捶胸頓足!直哭得肝腸寸斷、撕心裂肺,雪玉兒驚惶地看著痛哭失聲,號啕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李天郎,不知如何是好。

這是李天郎一生中最後一次哭泣。

污濁的淚水衝掉的不僅是他的頹廢,還喚醒了他內心深處抗爭命運的渴望!

從那天后,李天郎再也沒有去雪玉兒那裡,他離開了軍府,去了戍邊烽燧,開始了他脫胎換骨的征戰生涯……

直到今天。

這對雪玉兒不公平。

不僅不公平,李天郎知道自己還欠雪玉兒的情。青樓一別,斯人無蹤。不明就裡的雪玉兒曾經四處派人給他帶信,還給他捎來了禦寒的衣物,可謂深情款款。據說雪玉兒拒絕了很多痴迷的追求者,就是為了他;甚至有人說雪玉兒偷偷積攢了不少錢財,想叫李天郎為自己贖身,其言種種,李天郎再也不敢聽,不管怎麼說,那天要不是雪玉兒翻出了玉牌,自己還會沉淪到何時?難道這也是上天的安排?

「將軍,將軍?」

李天郎恍然醒來,是馬麟和阿史摩烏古斯。

「將軍想是太過勞累,不知不覺伏案而眠了。」一張臉凍得通紅的馬麟道,「烏古斯這傢伙死也不讓我進來打攪將軍,和我頂了半天!」

「你風塵僕僕而來,必有要事,可是趙校尉那裡又有新消息?」李天郎舒展了一下四肢,「快講!」

「是!」在八月秋操後,李天郎便將馬麟派遣到趙陵的鵰翎團效力,以鍛其才,「我團派出的斥候在離蔥嶺守捉兩百里處遇得數位吐火羅人,據他們說其王為大軍所備糧草接連遭到吐蕃人和朅師人的截擊,損失頗重,還說有一隊秘密潛行的朅師人馬居然就在缽和州至護密一帶遊走,經常劫掠中土商旅。趙校尉覺得蹊蹺,親率精悍馬隊出發搜尋,時天寒地凍,校尉料其不會深藏山中,當在商道沿線城鎮附近。追尋十日,終在娑勒川以北截住,突襲之,賊子居然背依冰河團聚死拼。校尉大怒,揮軍直衝,箭矢如雨,激戰三個時辰破敵而還,斬首七十餘級,余皆受傷被擒。被擒諸人,返途中不治又亡之七八,最後剩兩人得返,押至蔥嶺守捉。兩人甚是硬朗,在守捉衙門嚴刑之下,也問不得半句軍情,不到一日竟嚼舌自決了!不失為好漢!」

「說來白打一仗?區區百餘賊子,遠離其國,寒冬時節,深入我境意欲何為?趙校尉可有文書?」李天郎倦意全消,呼地站起詢問馬麟,「與敵交鋒,你可同往?」

「小的慚愧,那些日聽命守營,未曾參戰,但有詳問於趙校尉和交戰士卒,杜長史為此修有軍文,小的一併帶了來。」馬麟從貼身的衣帶中掏出信箋,抖了抖,遞與李天郎,「此外趙校尉還令小的送來賊子鎧甲兵器數副,交將軍察看!」

李天郎滿意地點點頭,趙陵已頗有大將之風,做事愈發令人寬心。「書信器械一併呈上!」李天郎稍一思慮,又道,「不急,且備馬,帶所有物件與我共赴城內大將軍處細細稟報!」

高仙芝左手籠著熱氣騰騰的茶杯,借著熱勁暖手,右手拿著趙陵的信箋,仔細閱讀著這篇長長的呈報,臉上神色捉摸不定。每看完一頁,他便傳給旁邊的李嗣業,李嗣業閱完又讓下面諸將一一傳閱。

杜環的軍文寫得非常詳盡,尤其是對其戰陣和兵器使用之法,所言甚細,甚至還畫了一幅草圖。

「……賊重甲長矟,背水連排結半圓之陣,頗似魚鱺,以拒我軍。賊槍長兩丈余,雙手持握,防以鐵甲及束臂之圓盾,然缺弓矢;校尉遂率輕騎環行疾射,賊雖矛長而不得及,中箭倒斃者眾,前者亡而後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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