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口蜜腹劍李林甫

重獲自由的「風雷」「電策」在積雪未融的鄉間小道上大呼小叫,撒歡互逐。引得在城裡也憋悶多日的颯赤連噴響鼻,幾次想揚蹄奔跑,都被李天郎勒住。

「你看颯赤,也知道西域草原才是它的家,它肯定在這裡過得並不快樂!長安城裡的青石大道雖然平坦寬闊,可怎麼也比不上長風萬里的大漠啊!」阿米麗雅在馬車裡說,「對駿馬來說,還有什麼比能奮蹄馳騁的草原更能讓它們魂牽夢繞呢!還有『風雷』『電策』它們,也在今天才恢複一點神氣,它們也不屬於這裡啊!」

不屬於這裡的何止這些牲畜,有些人,也不屬於這裡。

「呱呱」,幾隻黑漆漆的烏鴉聒噪著飛過頭頂,驚惶地飛向遠方的樹林。一個衣冠襤褸的老農,扛著一架紡車哼著小曲慢慢地走過,佝僂的後背抖出一團團勞累的熱氣。他一定也在回家,家裡也許有個滿臉皺紋的老婆子在等著他,他就屬於這片土地,死也寧肯埋在自己撒過汗水的田埂旁,那是怎樣入土為安的幸福。

而我願意埋骨蔥嶺么?要是母親在身邊,她會把自己埋在哪裡?想到母親,李天郎心裡酸楚更甚,母親是永遠也見不到了,這位驕傲剛強的徐家後人,真正李衛公的血脈,註定要埋骨異鄉,相比之下,我的歸宿已經是上天垂愛了。李天郎低下頭,拍拍颯赤的脖子,讓它安靜下來。

見李天郎沒有回應自己的話,阿米麗雅輕輕地嘆口氣說:「中原富甲天下,人傑地靈,是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大千世界,每一寸土地上都滋長著雍容華貴和繁榮昌盛,猶如嬌艷的牡丹。也難怪那麼多域外胡人沉溺於中原的浮華,就連我,也羨慕不已,不得不一次次提醒自己別忘記這是充滿蠱惑的長安。但是,這裡到底不是家鄉,我呼吸不到清醇自由的空氣,也無法展喉歌唱,我覺得自己就像折翅的小鳥,鬱郁壓抑。長安雖好,培育得出牡丹卻長不出雪蓮。你看這天,沒有西域那麼藍,那麼高;這陣陣寒風,也顯得濃厚而慵懶,哪有朔風飛揚的西域那樣雄渾剛烈;甚至連壺中的酒,也少了點什麼味道。」公主的話,不斷地撥動著李天郎的心弦,是啊,安西,安西,那浸透鮮血和剽悍的雪山、戈壁和草原,無時無刻不在他心底深處深情呼喚,天意!天意!

李天郎挺直腰板,抬首極目四望,光禿禿的麥田裡有間或露出割過的麥茬,毛乎乎的巨獒拱起一堆堆積雪,驚得一群群麻雀喳喳亂飛。不遠處的終南山上積雪皚皚,綠色的松柏在大雪中搖曳著傲立的枝丫,幾隻鷂鷹在山頭高高低低地盤旋。現在的安西,也是冰雪的世界,那樣遼闊平整的積雪,從巍巍蔥嶺傾瀉而下,將所有的一切都厚厚裹蓋,杳無人跡的大地,似乎在懨懨地沉睡,直到春天來臨叩響她的大門。

「勇士們騎著駿馬,穿行在茫茫雪原,他們潔白的披風喲,綉有美麗的雪蓮,那一針一線的刺繡啊,來自心上的姑娘,勇士風霜磨礪的臉喲,留有情人熱吻的芳香……」阿米麗雅的歌聲婉轉動聽,撲面而來的是西域特有的奔放情調。連趕車的馬夫也聽得出神,忘了揚鞭,馬兒鬃毛聳動,和著歌兒的節拍嘚嘚前行。

「官爺,風林坳到了!」馬夫指指前方一座秀麗的村莊,數股裊裊的炊煙彙集在一起,將安寧祥和的村莊輕輕籠罩,「方老先生的私塾就在村東頭。」

李天郎聞言不由得激動起來,就要見到親人了!他在村頭跳下馬,虔敬地沿著村間的小路往東緩行,馬車夫見狀也勒緊了韁繩,放慢了拉車挽馬的腳步。幾隻咯咯驚叫的雞慌慌張張地從「風雷」「電策」眼前飛過,看家的黃狗剛衝到門口便渾身篩起糠來,趕緊將自己的尾巴夾在屁股下。還好,差不多是晚飯時間,各家院子里比較冷清,只是從初亮燈火的窗口裡傳來陣陣合家歡樂的喧鬧,沒有頑皮的孩子出現在巨獒面前,否則很容易引得它們狂性大發。

「好香啊!這是什麼香味啊?」愛花如命的阿米麗雅驚喜地叫起來,「多淡雅的香味!寒冬臘月中原也有盛開的鮮花嗎?」

一半竹編的籬笆,一半土夯的外牆隔出了一個小小的院落,一叢叢的紅梅花、臘梅花從牆裡和籬笆縫隙處探出來,猶如擋不住的無限春色。簡樸的木門上方有一個模糊的太極圖案,有些褪色的門柱上有兩行龍飛鳳舞的大字:居斗室縱橫天下,舞清袖瀟洒乾坤。看到這兩行熟悉字體,李天郎心中一熱,眼眶不由得紅了,嘴裡喃喃念道:「恩師……」

輕叩柴扉,一溜小跑的腳步聲後,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眉清目秀的小童應聲問道:「誰呀?」

「啊,這位小哥,煩你通報一聲,說學生李天郎拜見恩師方老先生……」

「你也是方先生的弟子?」小童一雙眼睛滴溜溜亂轉,看到李天郎身後站立的阿米麗雅,不由好奇地上下打量,「先生說,但有客來,自管去後院找他,不用我等通報了!再說,」小童一舉袖子捋得高高的雙手,「我正在幫黃老爹推磨準備做元宵呢!沒有空啊!」

李天郎一笑,只好自己進門來,將馬匹繫於廊下,又回首叫車夫把行李搬下,放於前廳。「走過那小門就是後院,先生正在寫字哩,我要去幫黃老爹的忙了!」小童說完不待李天郎答謝,一扭身,往冒煙的廚房跑去了。

「這位小哥,真是性急!」車夫放下行李,回頭已看不見李天郎,「官爺……」

「你的車錢,拿好。」看著李天郎兩眼發直地走向小門,阿米麗雅攔住了焦急的車夫,「快去找地方打尖吃飯吧,你也累大半天了。別忘了三日後來接。」

「謝小娘子!」興高采烈的車夫手捧錢幣連連應諾,顯然沒想到會有這麼豐厚的報酬,「小的一定準時來!」

後院還真不小,在西南一隅,有兩棵高大的桂花樹,斜依著桂花樹,是一座草廬般的涼亭,一個身材消瘦的老者正在伏案揮毫。聽見腳步聲,老者頭也沒回,呵呵一笑,提筆揚聲說道:「醉貓子,你來得正好,快來看看我這篇狂草與張旭如何?」

看見親人,李天郎再也控制不住激動的情緒,兩腿一曲,撲通一聲跪在地下,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響頭,哽咽輕呼:「師尊在上,不肖弟子李天郎叩見!」

老者聞言身體不由一抖,他緩緩轉過身來,一把花白的鬍子唆唆亂顫,「天郎,真是你么?」

「正是弟子!恩師一向可好?」阿米麗雅也在李天郎身後盈盈拜倒,她聽到有眼淚滴落的聲音,自然是前面拜伏不起的李天郎,只有她,能夠靠心而不是耳朵,聽見這細微的脆響。

方天敬老了很多,但鬍子跟以前一樣修剪得整整齊齊,鑲嵌在重重皺紋下的一雙眼睛,依舊神采飛揚,銳利如鋒。只是乾淨利落的衣衫胸前,星星點點濺了不少墨跡,手裡一支蘸滿墨汁的狼毫,兀自飛飛洒洒。

「郎兒!快起來!」喜形於色的方天敬伸手往李天郎腋下一托,「這麼大個男人了,還在女人面前跪這麼久做甚!」

李天郎胸口一滯,幾乎喘不過氣來,身體不由自主要往上抬起。方老夫子好厲害的修為,如果不是自己親身經歷,李天郎怎麼也不敢相信天下既有這般渾厚雄霸的武功。在日本,方天敬總要在各種出乎意料的場合考較李天郎苦練的功夫,那時的他,手底下似乎還沒有如此精純的內力,難道所謂「內力」真的可以練到這種「無形勝有形」的地步么?李天郎出於本能地做出了反應,他雙肩先微微輕聳,隨即內收一沉,身體晃了一晃,重又跪了下去。方天敬叫了一聲「好!」收回了手,哈哈笑道:「還以為在軍旅中亡命數年,會荒廢了好不容易練來的基本功,今日看來,你自己倒悟到不少!長進良多啊,為師眼光沒錯,沒白教你!來來來!起來推推手!」

李天郎再行大禮,剛剛立身站穩,方天敬已經連手帶筆呼嘯而來。他連忙舉手一搭,剛觸及對方手臂,卻感覺無勁可抵,不由吃驚,立刻收勢回防。方天敬點點頭,翻手下壓,李天郎貼著老師的胳膊往兩旁一順,引得方天敬脫口喝聲:「好!」語氣頗為驚喜。一老一少像兩個小孩一般奇怪地互相你進我退地推起手來,站立一旁的阿米麗雅先是覺得好笑,接著驚訝,最後終於看出了一些端倪。儘管她對武學並不精通也毫無興趣,但李天郎和方老夫子看似簡單的推推搡搡,其中肯定包含著中土最上乘的武學。

只見李天郎反守為攻,伸手往前一擠,老夫子嘿嘿一化,將勁道盡皆化去。原本透進老夫子空門的雙手彷彿碰到銅牆鐵壁一般,硬生生地往回收,反而讓老夫子得了先機,順勢就往李天郎腰上一攏。任何練武的人都知道,要是腰給對手制住,只有死路一條,要在平日,這可是足以令人起殺機的!

李天郎處變不驚,待老師的身勢徹底攻近來才提氣左輕右重采他一邊,招式沉穩,極為規矩。見勁鋒被引,方老夫子立刻變招,踮半步進身改托李天郎的雙肘,端住架勢就要將他托起來。雙腿是根,離地便成朽木,這樣的武學道理,李天郎怎會不懂。但恩師攻勢凌厲,竟然和以前一樣不給遠道而來的自己半點餘地,無奈之下,只得踮腳後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