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唐玄宗李隆基的密令

天寶六年(公元747年)的冬天真的稱不上寒冷,但宰相李林甫帶入朝堂的大摞詔書,卻讓不少人覺得冰寒徹骨。王忠嗣、楊慎矜兩位朝廷大員被貶斥已成定局,只需明皇(李隆基)略略過目,加蓋玉璽而已。

一陣微風吹過,院子里桂花樹上的積雪娑娑而下。呆望雪景的李林甫油然生出几絲悲涼,人之生命,何其短暫,自己雖貴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卻也已年事老邁,再怎麼勵精圖治、嘔心瀝血也頗感力不從心,就猶如這夜後殘雪,時日無多!而自己大限之後的事,不知道還能有幾分在自己的意想之中。

李林甫回頭看看茶几上已經不再冒氣的茶杯,不禁皺了皺眉頭,等了這麼久,天子還沒來。是不是高力士這個宦官又在搞鬼?

紛沓至來的腳步聲打斷了李林甫的思緒,他整整衣冠,恢複了平常犀利嚴峻的氣質。「天子駕到!」是高力士公鴨般的聲音。

「哥奴(李林甫)真是性急,什麼急事,偏要今日商議?」李隆基面有微怒。

李林甫施禮畢,連稱「恕罪」,但仍舊固執地將擬好的詔書呈了上去。「明日就將設宴慶典,屆時將宣讀諸般詔令,以振朝綱,故臣……」

「罷了!罷了!你說罷!」李隆基往龍榻里一坐,「又獎了誰,罰了誰?」李林甫不敢怠慢,將數十份詔書的內容一一扼要說明,明皇隨手翻翻,居然絲毫不差。「呵呵,高仙芝的封賞是不是太豐厚了些?制授鴻臚卿、攝御史中丞,代夫蒙靈察為四鎮節度使,還征靈察入朝,替高麗奴才把路掃得好清啊!」

「陛下,目前大唐在西域,情勢危急,高仙芝大破吐蕃,力保唐之西門不失,使我大唐聲威響震西陲,三十六國盡皆附表稱臣,緩我邊塞危局,確可稱大功一件。且在安西,大唐與大食,已劍拔弩張,決戰在即,四鎮急需一位智勇雙全的悍將,依臣愚見,此人非高仙芝莫屬!至於夫蒙靈察……」

「朕知道!他已經奏了高仙芝一本啦!越奏捷書?哼,劉單可是朕派去的。就這麼辦吧!這個又怎麼啦?叫安思順任朔方節度使(唐朝十大節度使之一,駐地靈州)?這個差事可是丞相你兼任的啊?」

「臣老邁,且在長安陷於瑣事,無力顧及朔方軍務,林甫誤事事小,萬一動撼社稷,豈不罪莫大焉?而安思順為安祿山族兄,為人忠勇,孔武過人,當是適宜將才……」

「丞相真是大度,人人眼饞的節度使,說讓就讓了!呵呵!這麼說,楊國忠想當劍南節度使的念頭,也只有放一放了!丞相好心計啊!」

李林甫心中一寒:大家(近臣或后妃對皇帝的稱呼)對自己的所作所為看來是一清二楚啊,眼前的唐明皇,雖已不是開元初那個宵衣旰(gàn)食,叱吒風雲的皇帝,但倦於政事的他,顯然並不糊塗。這一點,務必謹記!切切!

「陛下明鑒,非林甫心計,而是邊塞胡將之表現,令人擊節讚歎!」李林甫不慌不忙地說,腦子裡已經轉了無數個念頭,「陛下還記得以官力保王忠嗣的哥舒翰(大唐名將,突騎施首領哥舒部落人)嗎?」

李隆基目光一閃,頷首示意李林輔繼續。

「王忠嗣雖罪該萬死,但哥舒翰仍跪拜於闕下,力陳忠嗣之功以至涕淚雨下。朝堂芸芸眾卿,願以身家性命乃至功名保忠嗣命者,唯此一人而已!先勿論哥舒翰軍功卓著,就憑這忠義肝膽之舉,堪稱今世武將之典範。再有平盧范陽之安祿山,安西之高仙芝,雖皆為胡人,但對朝廷之功績,對陛下之忠心,哪個不勝似中原漢臣?」

明皇點點頭,李林甫見之立刻提高聲調。

「自貞觀以來,內附我大唐之雜胡數以百萬。僅貞觀之際,便有三十萬突厥人為我大唐子民,朝堂五百胡官幾於漢臣同數。因有阿史那家族為我大唐前驅,攻城略地;契苾何力、黑齒常之等鎮撫四方。現在我大唐為官之胡人,遠甚陛下先祖,且文臣武將諸子百工不一而足,天朝之威儀,曠古絕今矣!對諸方雜胡,我朝應不視為外人,揀才華橫溢者為之用。節度使為一方之軍政大吏,不僅需有勇有謀之才,也需忠義之臣。文臣為將,怯當矢石,不若用寒郡胡人;胡人則勇決習戰,寒族則孤立無黨,陳下誠以恩洽其心,彼必能為朝廷盡死,斷再無忠嗣罪臣之虞!」

明皇聽完,神情十分傷感,沉吟半晌,喃喃道:「王忠嗣忠良之後,又乃朕親手養大,沒想到……罷罷罷!丞相說的有理!便由你相機處置吧,朕累了!這玉璽就由力士掌蓋吧!」

李林甫暗地裡鬆了口氣,眼角瞟了瞟高力士。高力士似乎沒有興趣搭理他,自顧伺候明皇退去,把李林甫晾在了一邊。

「陛下,還有一事,」見李隆基放緩腳步,李林甫急道,「陛下還記得佩帶九色寶玉的李姓後嗣么?」

天寶皇帝身形一滯,停了下來,沒有轉身,只簡短地說了一句「講」。

「李天郎自六年前充軍安西,驍勇善戰,屢立戰功……」

當天,回到高府的李天郎和阿米麗雅由衷地高興,因為高仙芝告訴他們,朝廷已經採納了他的意見,不僅赦蘇失利之不誅,還授右威衛將軍,賜紫袍、黃金帶,使宿衛。雖然不能再回到小勃律,但在如此劫難之後,尚能虎口餘生,留得性命,已經是大幸了。因此,在當晚家宴上,氣氛是回到長安以來最為輕鬆的,高氏爺孫三人甚至一起唱起了高句麗小調。阿米麗雅輕拂長袖,激情飛揚地舞上了一曲,舞畢則即刻退席,沒和一干人說上一句話。高仙芝沖李天郎意味深長地微笑,遙遙一舉杯。李天郎只得飲了,恩怨分明,阿米麗雅的公主脾氣一如既往,要不是李天郎低聲下氣央求良久,阿米麗雅又有西域女子慣有的豪爽和少見的機智胸襟,不會有這樣妥協折中的好事。即便如此,要公主再與仇人共席,卻是再也不可了。李天郎硬著頭皮不去看拂袖而去的妻子,頻頻舉杯強顏做歡,席間觥籌交錯,賓主都顯得十分盡興。

「好啦,明日一早還要入宮覲見,酒就喝到這裡吧!」高仙芝說罷站了起來,眾人也都停杯投箸站了起來,「天郎你且和我到書房一述。」

李天郎一愣,放下杯子,低頭稱是。

「明日上朝聽宣,天子可能會單獨與你晤面,」一合上書房的門,高仙芝便單刀直入地對李天郎說,「高力士親自派人從大內送來的口諭!」

昏暗的燭光突然急促地搖曳,在地上晃出躍動的黑影。

李天郎默不作聲,倒不是因為吃驚或是懼怕,而是他真的不知道說什麼好,又能說什麼!看著李天郎沉若靜水的臉,高仙芝坐了下來,一時也沒再開口。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嘿嘿,能泰然處之,倒不失為大丈夫本色!」高仙芝歪頭注視著一半身體隱沒在黑暗中的李天郎,語氣也是淡然,但從他變化莫測的眼神中,可以推知他心中定是波瀾起伏。如今皇帝要見李天郎,其用意何在?對他高仙芝的宏圖大志會有可怕的影響嗎?高仙芝心裡苦笑了一下,不管怎麼樣,李天郎進宮的命運,已然和自己密不可分。如果當初謹慎一下,不帶他回長安?

「福禍已不是天郎所關心,只是希望不要誤及大將軍的前程,安西還等著你回去主持大局……」李天郎開口道,「天郎忤逆之後,一介匹夫,死則死矣,何足道哉!」

這下輪著高仙芝說不出話來了。皇帝要是想殺李天郎,容易得很,自然不會又特地叫他進宮見上一見。殺是不會殺的,但是有可能將他軟禁在宮中,免得日後生出什麼事端,但是李天郎特殊的身世使天子不可能讓他居於宮中,十王宅、百孫院可是皇族之地,突然冒出一個不明不白的皇姓成員可是可笑至極的事情。再不,讓李天郎當宦官?這可是一舉數得。高仙芝啞然失笑,讓他「志願」當宦官,別說,還真有那可能!

「你好自為之吧,朝廷的詭異善變不是我等邊塞之人可以想像的,」高仙芝說,「且你貴為皇室甲胄,卻又不可為世間知,皇帝如此令你會面,不僅兇險,怪異更甚!你——」

「使君放心!原來的李天郎在開元二十三年就已經死了,對我而言,此後經年,已是多餘……自知之明,天郎還是有的!」說到此,李天郎的臉上現出幾分悲愴與落寞,「天意使然,唯隨波逐流耳,天郎進退,皆順天理!」

隆冬的長安清晨,寧靜而肅冷。

昨夜又下了雪,無人清掃的街道如同披上了一層潔白的綢緞,顯得乾淨平整。

偶爾有一兩條野狗在馬前惶惶然跑過,很快消失在街角巷尾,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梅花狀的腳印。遠處隱隱然傳來公雞的早鳴,不知哪個院落里早起的人很響亮地打個呵欠,和著嘩嘩的洗漱聲,在坊間久久回蕩。

騎在颯赤背上的李天郎抽了抽冰涼的鼻子,沒有回頭。高舍雞和高雲舟正和趕來匯合的張達恭說著話,躍上馬背的高仙芝整了整自己的衣冠,招呼眾人準備出發。清脆的馬蹄聲加入到了長安恬逸的晨曲中,一起迎接黎明的到來。

李天郎知道自己的後背上凝結著一雙噙淚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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