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十節 流血

到利貝麗亞避難的人絡繹不絕。整個冬季每天都有人回來。霍斯特島成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寶庫,好像它真的具有超凡的魔力,可以源源不斷地向這些可憐的人提供食品。七月初,迴流的人數達到高潮,隨後,每天漸漸減少,直到九月二十九日終於停止。

當天,人們還看見一個移民從山上走下來。他步履維艱來到營地。他光著上半身子,骨瘦如柴,一副慘不忍睹的模樣。他走到第一排房舍前時,已精疲力盡,不由得癱倒在地。

他們的不幸遭遇都大同小異,而且司空見慣,人們再也激動不起來,只是走過去把他扶起來,給他打了打氣,便扔下他不管了。

在這個時候,已無法找到吃的,那麼這種情況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呢?其他沒有消息的人要麼谷糧滿倉,要麼命歸黃泉。

七百五十多移民回到岸邊。絕大多數人的身體狀況最好的也是軟弱無力,精神崩潰。由於他們體質孱弱,疾病正好趁虛而入。勒柯吉顧不上疲勞,加班加點給人治療。但隨著天氣變冷,死的人越來越多,死神對人一視同仁,可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毫不留情地將人勾去。

這倒是省去了口糧,但剩下的人還是太多,里巴爾托號運來的食品已遠遠不夠吃的。當博瓦勒決定給他的臣民定額分配食品時,為時已晚,他完全沒有預見到人數會陡然猛增。他知道自己犯了彌天大錯,想亡羊補牢,可時不我與,災難已經降臨。九月二十五日,倉庫里的最後一些餅乾分了出去,這群悲憤交加的人才發現致命的飢餓正一步步逼近。

由於顆粒未進,他們感到飢腸轆轆,五臟六腑像似在翻江倒海,飢餓正緊纏著他們,折磨著他們,傷害著他們。死亡就是這般冷酷無情,正慢慢吞吞——如此慢吞地——將約納丹號上的遇難者置於死地。

第一個受害者是布萊克。他實在餓得不行,而且人們通知勒柯吉又太晚,儘管他使出渾身解數,可是布萊克在第三天仍然撒手歸西。這次可沒有道理去責怪帕德遜。因為他本人與大家一樣正忍飢挨餓,被命運捉弄。

接下來幾天,拿什麼填飽這些移民的肚子?誰敢說他有辦法?倒是那些曾留個心眼,省著吃糧食的人現在靠它尚能勉強度日。可是其他的人怎麼辦呢?……

在災難期間,勒柯吉忙得昏天黑地,不亦樂乎。他不但要給病人治療,而且還得管那些餓得不行的人。人們向他哀求,扯他的衣服,有些母親把孩子往他懷裡塞。他整天被怨聲載道,滿腹牢騷,哀告乞討所包圍著,而且只要向他開口,就會若有所得。他慷慨大方,一個勁地把左岸攢的糧食分給大家,就是沒有想到自己。他並沒有考慮,這樣做雖然解決了他人燃眉之急,而同時也將自己送進了深淵。

可是,情況迫在眉睫,刻不容緩。腌魚、腌兔、乾菜,一切飛速減少。只一個月的功夫,新鎮與利貝麗亞一樣開始忍飢挨餓。

顯然,形勢岌岌可危。因此勒柯吉的那幫子人開始對他不滿,抵制。他們對勒柯吉的命令置之不理,一口拒絕,不肯將自己的口糧送給他人。他每次要花大量的時間循循善誘。人們只是跟他討論得口乾舌燥,疲憊不堪,才極不情願地拿出食品。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感到越來越棘手。

阿里·洛德士試圖向他的朋友指出他這是在做無謂的犧牲。一切都是徒勞無益,吃力不討好的。他想幹什麼?左岸的糧食所存無已,無法解決整個島上居民吃飯的問題。一旦糧食全光了,走投無路時,再怎麼辦?現在不惜犧牲那些目光遠大,勤勉勞苦的人的利益,將他們勞動換來的糧食奉送,而這隻能延緩災難的發生。災難早晚要來的,無法避免,那麼這樣做有什麼好處呢?

阿里·洛德士卻無法說動他。勒柯吉根本不願意跟他講話。面對如此的災難,說歸說,做歸做,人們無遐思索。眼看著芸芸眾生命歸黃泉,而自己無動於衷,這決不可能辦到。不管發生什麼事,他要與他們休戚與共,直到彈盡糧絕,這是當前迫切需要做的。今後呢?……今後再說今後的事,當一無所有時,人們會自動離開,遠走高飛,找另外一處棲身之地。在那裡,會和新鎮一樣,他們靠釣魚,打獵為生。人們都會遠走他鄉,因為再用不了幾天,這裡會變成遍屍陳橫的萬人坑。但至少,他已傾其所有,竭盡全力地奮鬥了。他可沒有超凡的勇氣,眼看著為數眾多的人坐以待斃,而自己卻坐視不管。

阿里·洛德士提議將阿爾特勒布爾藏的四十八支槍發給移民,他們用這些武器去打獵、或許還可能弄來吃的東西。人們討論了以後,將這項建議否認。這個季節根本見不到野兔的影子。而且這些於農活的人對槍的常識一無所知,指望他們向這麼多人保證食品供應,猶如大海撈針。相反,他們一旦手裡有了槍,便會惹是生非。現在已出現種種預兆,動作粗野,目光兇狠,打架鬥毆時常發生,有些人身上暴力的分子在蠢蠢欲動,一觸即發。移民們公然表現出敵對的情緒,他們互相嘲弄對方的失敗和不幸,每個人把目前的狀況歸咎於別人。

然而,有一個人是千夫所指,天怒人怨被人罵得狗血淋頭。此人便是費爾丁南·博瓦勒。此君毛遂自薦,草率從事,挑起管理人類的大梁。

他顯然才疏學淺,能力平庸,因此移民對他怒目相向也是情有可原。儘管如此,人們還是忍氣吞聲。這也是心甘情願的,他們只希望得過且過,不慍不火。這是群碌碌無為的人,他們既愚不可及又懶惰成性,因此他們只有耐著性子等下去,他們有的是時間。不管如何不滿,只要一說到他們的領袖,他們便鴉雀無聲,噤若寒蟬,否則就是對自己創造的宗教偶像表現出大逆不道,他們感到惶惶不安。如此一來,只有當沒有人時,他們才敢竊竊私語,多次說大話,放空炮、用盡了威脅的詞語,以宣洩他們的不滿和憤怒。可惜這些人全都是華而不實,沒有一個人能將大話和威脅付諸事實。

權力可是件美妙的事,即使目前情況讓人惱火,但博瓦勒所享有的有名無實的權力仍讓人垂涎三尺。他手中的權力是可憐的,他只是位統治著成千上萬張嗷嗷待哺的嘴巴的,名存實亡的領袖。

面對如此嚴峻的情況,劉易斯·多里克雖然認為權力唾手可得,但不應該掉以輕心。總而言之,博瓦勒不是打著如意算盤,利用人們老實,毛遂自薦,攫取權力嗎?用句形象而生動的話來表達,就是趁機撈油水。儘管這裡的條件艱苦,可是做為一呼百應的領袖還是有利可圖的。博瓦勒深知這個中的奧妙,同時也清楚那些可憐的同類正忍飢挨餓。多里克現在正打算將這權力歸為己有,好處賜於同伴。

直至目前為止,他一直耐心地等待著,對其對手搶山頭,擴地盤一忍再忍。但只要他認為時機成熟,便會脫穎而出,一鳴驚人。勞苦大眾將是他所依靠的、堅實的基礎。要對索博勒加以批判,其題目數不勝數、信手就可拈來。他唯一的麻煩就是從中進行挑選。如果有人問他取代對手之後如何執政?他會感異常尷尬,好在任何人都不會向他提出諸如此類的冒失問題,因此他也不必擔心要為此作答。

博瓦勒對其對手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有所察覺。當春暖花開的時分,他常常從上面寫著華麗的,政府大廈幾個字的窗戶望去,發現多里克的那伙人與日俱增,他們似乎若有所思,從那幫人投來敵對的目光,從他們有朝他揮舞拳頭的情形來看,他知道多里克戰術卓有成效。可他也不是個好惹的人,他不會善罷甘休,他已經制定了反攻的方案。

當然,他所領導的事業一敗塗地,是無法否認的。但他推卸責任,將自然環境因素例為指責的對象,尤其是將各種不幸歸咎於氣候惡劣,他的自我感覺仍然良好。如果說他一事無成,那是因為無事可做,即使換一個人也比他強不了多少。

博瓦勒緊緊抓住權力不放,並不只是為了滿足虛榮。不管怎樣,出現了現在這種情況,他變得非常現實,因此個人的收穫不小。他一方面憂心忡忡,另一方面卻洋洋自得,因為他為自己藏了很多糧食,如果他只是個小卒子,能有今天這個樣子嗎?如果他交出了權力,今後還得佔到這些好處嗎?

那麼現在即是為了保護其領袖地位,也是為了保護既得利益,他滿腔熱血地投入戰鬥。他極有見識,知道如何避重就輕。對於多里克的種種非難,他採取不理不睬,不辯不駁的態度。因為在這方面,他已未戰先敗。另外,他也反覆強調這些問題確實存在。相反,他卻叫苦連天,搖身一變成了最不滿意的人。

而且,兩位對手在採取何種有效方法的問題上意見相左。多里克宣稱,必須更換政府,而博瓦勒卻強調,要精誠團結,同仇共戚,追究肇事者的責任。

造成今天這種局面的罪魁禍首是誰嗎?我認為,不是別人,正是那些冬天沒有返回營地的少數移民,他們已豐衣足食,沒有必要回來躲避。博瓦勒的推論簡單,既然大家再也沒有見到他們,那說明他們有了收穫,吃穿不缺。既然他們有吃有穿,人們就有權將他們的糧食充公,分給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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