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子張第十九-2

辦喪事不是演戲

子游曰:喪致乎哀而止。

這是講喪事,我們看到四書五經,尤其在《論語》中,很多次都說到喪事,以現在年輕人的觀念來說,講死人的問題太多了,這也是一個問題。儒家為什麼對於喪事——死人的問題講了那麼多?我們要了解兩個道理:第一要了解所謂人生,只有生與死兩件大事,這兩個階段就是兩頭,好比天象一樣,早晨和夜晚;或如一年的過程從正月到年底,就是這樣一個現象。所以中國文化對人生問題的重點,在於養生送死。西方文化的重點只有一半,養生非常重要。小孩子在西方文化中很有地位,老年人可憐得很,因為他們對送死不是太重視的。中國則顧到兩頭,養生與送死,因此自古對喪禮就非常重視。但是這種重視,產生了一個流弊,在春秋戰國時,喪禮的繁複,討厭到極點:一副棺材有三套,所謂衣、櫬、棺、槨。朱熹有一部著作專門講這些的,如土葬還要放木炭石灰等等,說來也蠻科學的。有的地方則不同,天葬的掛在樹上給鳥吃了,水葬的丟在海里就葬了,簡單得很。而中國的喪禮很繁,繁得過分了,所以當時有人出來反對。孔子以後的墨子,也是最反對重視喪禮的一個。他討厭透了這些,所以《墨子》里有一篇《節喪》,以社會經濟的觀點,認為這是很大的浪費,很不應該的,這也是墨子經濟道德觀點。但是孔子、孟子的思想。對於過分的節省是反對的。在《禮記》上有規定,對喪禮是有所修正的,這是我們要注意的歷史文化的事實問題。第二個要注意的是屬於人類文化的,我們可以不用這個「喪」字,我們研究古書,對這個「喪」字,並不須要頭大,如果思想貫通起來,從人類學的觀點來看,都是一樣的。我們說過,西方文化的根源是宗教,由宗教發展為哲學,由哲學發展為現在的科學,這是三位一體的東西,對於世界上的宗教,我們就以比較宗教來講好了,這也是近年以來在大學裡一門新興的學科,哈佛大學等都有這個系,對每個宗教的教義、哲學理論、方法,都作一個客觀的比較,我們以比較宗教的立場來看,先不談教義,每個宗教首先講人死問題,而且每個宗教都是專管死人的,教人不要怕死,死了以後到我這裡來,好像每個宗教教主都開了一家觀光飯店,招攬生意:「到我天堂上來,我的天堂第一。」有的說「你到我西方極樂世界,招待周到,非常清凈。」好像我們當年到了上海,一上碼頭,很多打燈籠的旅館茶房來拉生意一樣。為什麼每個宗教都如此,都管死的事,沒有管生的事?這一點唯有我們中國文化值得自豪,我們中國文化很少談到宗教,我們固然管死,但也管生的,你們站在殯儀館門口看,看得很可憐,每天都有抬出去,有時候每個廳還排隊,上午下午都忙不過來。可是中國文化,是站在婦產科門口看,天天看到孩子抱出來,沒有什麼悲哀,你那裡抬走一個,我這裡抱出兩個,高興得很,「生生不息」。這是西方原始文化與中國原始文化的基本不同點。

但是有一點我們要注意,不管如何,都對於生命的生與死的問題在研究。生與死的確是個大問題,到現在還沒有解決。這就是說中國文化喪禮的境界,古人為什麼到處提到喪禮的內涵,它包括的問題有這樣大,並不簡單,我們不要輕視它。

現在回到書上:子游曰:喪致乎哀而止。

子游的思想是根據孔子的傳統來的,他對於當時社會風其中,對喪禮過分的鋪張,有一個修正的論調,認為辦喪事要誠心哀痛就夠了,表面上辦得非常鋪張,辦得非常隆重,內心沒有一點哀痛,外面的禮貌再好,仍不是喪禮的精神。古代就是用這樣一句話,概括了上述的觀念,如果現在寫文章,便可以在報章雜誌上,寫好幾評論文批評這個事。我們現在如果把這句話對年輕學生講,一定會引起反感,他們認為這句話有什麼了不起。這就是學問與時代沒有辦法配合。我們這一輩知道,中國舊式社會因幾千年來的習俗,有的地方,可以出錢僱人來哭喪的,那種喪聲,比唱歌還好聽,就有專門以替喪家哭死人賺錢維生的人,這就是中國文化的流弊。而且這種風氣,過去在廣東、福建某些地方最盛行,因為這是漢唐文化的遺風。這種替人哭喪的人名為「挽郎」,等於現在出殯行列中的中西大樂隊,因此子游提出這個主張來,修正這種社會風氣。

難能可貴

子游曰:吾友張也,為難能也!然而未仁。曾子曰:堂堂乎張也!難與並為仁矣。

這是孔子死後,同學們互相的評論,大家關起門來的檢討。這一篇是子張開始,所以這裡討論到子張。子遊說,我們的同學子張,作人的確了不起,一般人很難做到的事情,他去做了,困難的事情,他敢去負責任,敢去挑這個擔子,而達到任務。這一點子張做到了,但是還沒有達到夫子那個仁的境界。

這是子游對子張的評論。曾子也隨著附和,認為子張是個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但是他修養的內涵,還沒有達到仁的境界。

曾子曰:吾聞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親喪乎!

這是用曾子的話,說明學問的道理,這裡又提到喪事,他說,據我當年聽到夫子(指孔子)說「人未有自致者也」。這是一個問題了。自致是自動自發,就是說自動自發的人幾乎是沒有,雖然有這個心情,但很難構成有恆的行為,而能夠達到最後目標的很少。這個話看起來很空洞,但孔門的道統比較注重內心自省的修養,這也是求學問仁的中心。所以這句話就是說,一個人很難做到自己肯責備自己,乃至由自己內心的反省,而到達了聖人的境界,這是很少的事例。換句話說,就是任何一件事,都受客觀環境的影響,出於不得已,完全出於主動的很少,例如有一件事——打牌,三缺一的時候,還跑很遠的路去拉一個人,這是出於自致。但以心理學來研究,這也不是出於自致,因為打牌這個娛樂就不是靠自己來的,而是靠幾個人湊合成一種環境而影響來的。所以真正由自己內心自發,自致,達於仁的境界,的確非常少。嚴格的說,一定要講,哪一件事情是比較自發的呢?曾子便引用孔子的話「必也親喪乎!」一定說起來,只有父母死了的時候,內心真覺得悲哀,那種悲哀是自然的,可以勉強說純粹是自發的悲哀。但是注意「必也」兩個字,就是「勉強、一定、硬是要說的話」的意思,實際上那種悲哀,有時候也是迫於不得已,而並不是真情。(所以說中國古文,虛字里有許多值得注意的地方。)因此一個人內心的情感與良心,真正能自發自致的畢竟太難。這節書看起來很簡單,如以心理學、哲學來看,可發揮的地方太多了。

繼往開來

曾子曰:吾聞諸夫子,孟莊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與父之政,是難能也。

這是歷史哲學的問題。孟莊子是古代的世家,魯國世襲的大夫,姓仲學,名速,他的父親孟獻子,名蔑。孔子當時說,孟莊子可真是一個孝子,他對於父母的孝行來說,其他的一般人都做得到。(像我有一個朋友,六十幾歲了,也是白髮蒼蒼,事業很大,工作忙得很,家中有八十多歲的老父,他每天晚上一定回家陪父親吃飯,否則他父親就吃不下飯,有時父親還罵他,甚至用手杖打他,他趕緊跪下來給父親打,但這些孝行還不算太難。)孔子說,最難做得到的,是孟莊子承繼高位以後,對於他父親原來用的這班老幹部,並不改變,同他父親一樣待他們,沒有變更,而且對於父親的政策,繼續執行。這兩句話實在道理很多。歷史上古代的政治形態,秦漢以前的宗法社會與秦漢以後又不同,與現在更不同,現在社會假使和古代一樣,那就糟了。現在是工商社會科學時代。春秋戰國不但是農業社會,而且還保留濃厚的宗法社會形態,非常保守的,那時是敬老尊賢,重視前人的經驗。現在重視年輕人,著重求新求變。這又是歷史文化一個大問題,將來是不是人類整個文化會走回頭路?這很難說,看歷史的演變,說不定會走回頭路。這是第一點。

這段書還要注意的,中國講孝道,曾子著了一部書,後來列為十三經之一的《孝經》。嚴格研究孝道,這中間也有些問題,如果我們每個家庭的孩子都是狹義的孝子,那就不會有人去革命了,大家都去當孝子,這個社會還是不會有進步的。所以孝與不孝之間,存在著問題。後來發展到孝與忠是相關連的,但後來又變成忠於一人;忠於一事的狹義的忠。實際上講孝道,就要研究曾子所著的這本《孝經》,其中說到孝道的精神,就是西方文化的愛,愛要擴充到愛天下人,就是大孝於天下,

後世所提倡的忠,就是孝的發揮。因此唐宋之後,有「求忠臣於孝子之門」這句名言。一個人對父母家庭有真感情,他如出來為天下國家獻身,就一定真有責任感。古代的「忠」,現在的名稱就是一個大的責任感,不過這兩個詞句作一比較,我認為還是中國古代的「忠」更好,因為「責任」只是法治的觀念,而法治觀念產生的流弊,就是會在我們的思想上產生有價值沒有價值的問題,如果沒有價值又何必盡這個責任?中國古代的文化則不談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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