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微子第十八-2

處處關津處處寒

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曰:夫執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曰:是魯孔丘與?曰:是也。曰:是知津矣!問於桀溺,桀溺曰:子為誰?曰:為仲由。曰:是魯孔丘之徒與?對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輟。子路行以告。夫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

長沮和桀溺,是兩個隱士,一對好朋友,在並肩種田,孔子經過那裡,不知是有意或無意的,教子路去問路,問過江的路口,這「問津」是這篇文篇的「點題」,我們中國以後的文字上,所謂「指點迷津」的典故,就是從這裡來的。長沮就先反問子路,你替他趕車的那個老頭子是誰?這是明知故問。子路說,坐在車上的是我的老師啊!鼎鼎大名的孔丘。長沮說,就是魯國的那個孔丘?子路說,是啊!就是他。長沮說,既然是孔丘,他當然知道該怎麼走,還要來向我們問路嗎?他這話答

得很妙,子路問的是車子應該走向哪裡的路。長沮答的不是車子走的路,是人生之路,長沮的意思是說這個周遊列國、到處還要傳道的孔子,他現在「路」都不曉得走嗎?他這個話是很妙,很幽默的。

子路問不出道理來,就轉過頭來問桀溺,桀溺卻反過來問子路,你是什麼人?子路說,我名字叫仲由。桀溺說,你就是魯國那個糟老頭孔丘的徒弟嗎?子路說,是的。桀溺說:「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滔滔是形容詞,現代語彙就是潮流,當潮流來時,海水一漲,浪花滔滔滾滾,不管好的壞的,統統都被浪頭淹沒了。天下皆是也,就是說現在全世界都在濁浪滔滔,一股渾水在流,這情形又有誰能夠把它變得了,那洪水泛濫的時候,時代的趨勢來了,誰都擋不住,並且他告訴子路:「且

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這句話中的「辟」就是「逃避」的「避」;「辟人之士」,是指孔子,避開了魯國,魯國政治太亂,自己的國家他救不了啦!為了想實行自己的理想,到處去看,是避開亂的社會,另外想找更好的環境,為「辟人之士」。桀溺是告訴子路,你跟著孔子這樣的「辟人之士」,可是人是避不開的,如現在的和尚出家,神父的入會,反正都沒有離開社會,不過換了一個生活。哪裡出得了家?真出家談何容易?真出家就是桀溺說的「辟世之士」,連這個時代都拋開了。離開這個社會,跑到深山裡去,不和任何人打交道,這就是出家嗎?永嘉禪師曾經說過,當你的心不能平靜的時候,跑到深山都沒有用。不要以為到了山裡,就是出家修行,有時候看到風吹草動,心裡都會煩起來。如果把自己的心修平靜了,在任何熱鬧的地方,就和在山林中一樣的清凈,這是基本的道理。所以這一段桀溺對子路說,你與其跟著孔子一樣,覺得這裡不對,就離開到另外一個社會,其實時代是逃避不了的,還不如像我們一樣,自己忘記了這個世界,忘記了這個時代,種我的田,什麼都不管。他說到這裡以後,再不說話了,拿起鋤頭,還是不停地種他的田。

子路碰了釘子,就回去把經過報告孔子,孔子聽了心裡很不愜意,臉色變了,很落寞也很難過的樣子說:「鳥獸不可與同群!」後世自命為儒家的人,抓住這句話作為把柄,認為道家這些隱士都不對,說孔子在罵他們是禽獸,這些人沒有國家的觀念,不是人,是禽獸。這是後世的解釋,但我否認這種解釋,後世的儒家根本解釋錯了。我的看法,孔子非常贊成他們,孔子這句話不是罵他們,因為上面有句「夫子憮然曰」,孔子心裡很難過,很落寞的味道,所以告訴子路:「鳥獸不可與同群。」鳥是飛的,獸是走的,而且鳥是海闊天空由他飛,獸類之中,絕大多數野獸都在山林里,不在人類的社會中,飛的與走的不能擺在一起,換句話說,人各有志,各走各的路,遠走的就去遠走,高飛的就去高飛。孔子接著說,其實我很想跟他們一樣,走他們的路線,拋開天下國家不管,我還不是跟他們兩個人的思想一樣的。換句話說,都是在憂世的,擔憂這個國家,擔憂這個時代,擔憂這個社會,這種憂都是一樣的,問題只是做法兩樣。他們可以丟下這個社會、這個時代不管,只管自己種田去,可是我丟不下來。假如說國家社會上了軌道,我又何必來改變它呢?就因為時代太亂了,我必須要犧牲自己,來改變這個社會的潮流。這就是孔子!所以我們知道孔子走的路線,比這些隱士們走的路更難。明知道這個擔子挑不動的,他硬要去挑。

我們這裡引述歷史一件事來補充說明:宋代王安石上台了,蘇東坡這批人和他的意見不同、分歧,形成了後來著名的「黨禍」,而王安石所用的人都非常壞,所以這班正人君子都紛紛辭職。當時有人主張最好不要辭職,因為王安石下面這一批人,將來一定要把事情搞壞的,你多佔一個位子,使他們少搞壞一點,這就做了好事。這就說明挑這種擔子很難,明知道要壞,可硬是不走開,佔住一點,少壞一點,雖然不能積極的挽救,也是消極的防止,孔子走的是這個路線。

如此風波不可行

下面又來一個:

子路從而後,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隱者也,使子路反見之。至,則行矣。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子路有一次跟著孔子後面走,大概脫了隊,落伍了。「遇丈人」,碰到一個老頭子。「丈人」不是岳父,古代丈人是對長輩的尊稱。過去寫信,對父執輩稱世伯,自稱世晚或世侄,但有的與父輩沒有交情,而年歲地位又比自己高得多,這時就尊稱對方為「丈」,就是長者、前輩的意思。子路碰到一位老先生,用他的拐杖,挑了一些編織竹器的青竹篾藤,子路就問他,你看到我的老師嗎?這個老頭子可罵了子路一頓,什麼你的老師?這種人光在那裡吹牛,也不去勞動勞動,連五穀都分不

清楚,一天到晚只在那裡用頭腦,用嘴巴吹牛,我才不認識你的什麼老師。老頭說完,把拐杖往地下一插,在那裡芸田,手扶著杖頭,用腳把禾苗周圍的草,壓到泥土下去。子路搞得沒辦法,被他的氣勢懾住了,拱手站在那裡恭恭敬敬的不敢動。於是這位老頭子帶子路回家,留他住下,還殺雞,做了很好的飯,很豐盛的款待他,而且還教兩個兒子來做陪客。第二天子路找到孔子,又報告了經過。孔子說,這是一個隱居的高人,教子路回去找他,可是子路到了那裡一看,這位老先生搬家了。

關於這些隱士的事情,儒家記載得很有限,我們如果看《高士傳》、《神仙傳》這一方面的書,則這種人很多。如佛家禪宗的隱山和尚,這是佛教進入中國以後唐代的故事:有兩位很有名的大師,出門「行腳」。「行腳」是佛家的術語,就是到各處參訪有道德學問的高人,這兩個和尚走到一個深山裡面,在溪水中洗臉,其中一個是洞山,告訴另外一個密師伯,這山中住有高人。密師伯說怎麼知道?洞山說,我們洗臉時不是看到一片菜葉子,隨溪水流下來嗎?可見上流有人。於是兩個人就去找,雖沒有路跡可循,但終於找到了這個隱山和尚,搭了一個茅草棚,一個人住在深山,於是這兩個和尚跟他談道,他們談得相當投機。後來,這兩個和尚就走了。但在半路上一想不對,多年來難得一見的高人,隱居在這裡,實在太可惜了。於是第二天回去找,找不到了,連茅草棚都燒掉了,只留了幾首詩在那裡,最後兩句說:「剛被世人知住處,又移茅屋入深居。」像這樣所謂隱士思想的人物,在中國歷史上很多,並不是灰心,灰心就自殺了,而多半是很有修養的人。

子路找不到這個荷蓧老人,回來告訴孔子後,談起這件事有所感想——子路不是一個絕對莽撞的人,他跟孔子這麼多年,孔子也很欣賞他,所以他講出一個道理——他說,一個知識分子,有學問有能力,不肯出仕貢獻給國家社會,(這裡要注意,「仕」的觀念,在春秋戰國以前,是為對國家有所貢獻而出仕,後世是為了自己的功名富貴,出來做官為出仕,完全是兩回事。)不合於義。社會有社會的秩序,長幼的階級,父是父,子是子,人倫的階級不可廢,家庭父母子女的秩序都不可亂,更何況國家社會的政治體制,怎麼能廢?假使廢了,社會就沒有型態、沒有秩序,不成社會了。這些隱士思想的人,欲潔身自好,把自己身心人格搞得很清高,自己有自己的觀點。社會中有許多人也是這種個性,這種人是守成的第一流人才,可是教他去開創,那就糟了。開創事業的人,好的要,壞的也要,而且要準備接受壞的,天下好的名聲固然好,有時候為了成功一件事業,往往要擔負很多壞名聲,其實很冤枉。但是能夠挑得起來,就很難了。這種做法,比潔身自好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