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陽貨第十七-2

古老文化社會的通病

下面跟著這一原則,講許多人事道理。

子曰:鄉原,德之賊也!

我們中國人經常罵人鄉原,什麼是鄉原?鄉就是鄉黨,在古代是普通社會的通 稱。這個原字,也與願字通用。原人就是老好人,看起來樣樣好,像中藥里的甘草,每個方子都用得著他,可是對於一件事情,問他有什麼意見時,他都說,蠻有道理;又碰到另一方的反對意見,也說不錯。反正不著邊際,模稜兩可,兩面討好。現在的說法是所謂「湯圓作風」或「太極拳作風」,而他本身沒有毛病,沒有缺點,也很規矩,可是真正要他在是非善惡之間,下一個定論時,他卻沒有定論,表面上又很有道德的樣子。這一類人儒家最反對,名之為鄉原,就是鄉黨中的原人。孔子說這一類人是「德之賊也」,表面上看起來很有道德,但他這種道德是害人的,不明是非,好歹之間不作定論,看起來他很有修養,不得罪人,可是卻害了別人。總要有一個中心思想,明是非,如此才是真正的道德。

子曰:道聽而塗說,德之棄也!

這是知識問題,凡事都要深入,不可道聽塗說。有時處理業務,對於一個人、一件事,千萬不可道聽塗說,拿新聞採訪工作來說,在路上聽到的消息要留心,但千萬不可隨便下定論,更不可據以發表傳播,一定要先把資料找齊,弄清楚事實的真相,否則道聽塗說,在德業上是要不得的。有一次我和一位哈佛大學學生談起,說他們這個國家真危險。我對他說,你們那些國會議員,那些政策,即使有一百個我們中國的諸葛亮一樣的政治家,也沒有辦法。你們那個樣子的民主,隨便哪一個國會議員都可以任意提意見,你們那些秀才們既不出門,又不懂天下事,台灣在地球上的哪一個位置都不知道,要想靠這樣的人來決定東方的政策,怎麼搞得好?這些人的知識就是道聽塗說,絕對不曾深入。道聽塗說這句話,就是告誡我們,不管讀書做學問,或者道德修養、作人處世,都要深入求證,不能胡亂相信傳聞。

患得患失

子曰:鄙夫!可與事君也與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

用這個「鄙夫」的名詞好像孔子在開口罵人,等於後世罵人「匹夫」一樣。這「匹」的意思,就是一個。其實這並不一定是罵人,意思只是說「一個人」或「這個人」,再白話一點就是「這個傢伙」的意思。而這裡所記載的「鄙夫」之「鄙」,就是「鄙俗」的意思,「鄙夫」就是沒有學識的、很糟糕的這種人。如我們給人寫信,稍稍帶一點古文筆調寫,謙虛一點,自稱鄙人,但後來又有人改寫作「敝人」,實際上該寫作「鄙人」,而且這兩個字,還要寫小一點,放在旁邊,以表示謙虛,自己是鄙夫。這裡孔子稱人為鄙夫,等於是在罵人。因為當時各諸侯之國的政壇人物,他所看不慣的太多了,他認為這些人都是鄙夫,他說這班人怎麼可以主持國家的大事呢?他說這些人連最基本的修養都沒有,當他在功名權力拿不到的時候,就「患得之」,怕得不到而打主意、想辦法,爬上這一個位置。等到爬上了這個位置,權力抓在手裡了,又「患失之」,怕失去了已經得到的權力。一個大臣,沒有謀國的思想,沒有忠貞的情操,只為個人的利益而計校,深怕自己的權力地位失去,於是不考慮一切,什麼手段都用得出來,打擊同事、打擊好人、嫉妒賢才等等都來了。孔子在這裡就是說明私慾太大,沒有真正偉大的思想、偉大的人格和偉大的目標,只為個人利害而計較的為鄙夫。後世「患得患失」的成語,就是根據這裡來的。

這幾條都是連起來的,說明了一個人修養與人品,以及出來做事、為人處世的原則。下面就轉了,討論到人物了。

今古人物論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盪。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詐而已矣。

他說上古時候的人,有三點毛病,是社會的病態,也是人類的病態。但到了現在,「或是之亡也」——「或」為「或者」的意思,「是」為「這個」的意思。這就是說如今看來也許這三項毛病,都變得更壞、更糟糕了。用一幅畫來作比喻,古人的畫畫得這麼好,但其中還有三個缺點;不過現在的藝術家,比起古人那些缺點來更差了,還夠不上古人認為是缺點的那個水準,也就是說古人認為是缺點的,比現在認為優點的還要更好得多了。下面孔子說講了這三個缺點:古代的人狂,這個狂在古代並不一定是壞事,不是現代觀念的狂,現代對神經病、精神病叫做狂,那就糟了。古代的狂就是不在乎的味道,但是有一個限度的。孔子說,古代的狂不過放肆一點,不大受規範,現在的人糟糕了,狂的人則盪,像亂滾的水一樣,興波作浪。古代的矜,比較自滿自傲,但有一個好處,因為自己要驕傲,自己把自己看得很重,於是比較廉潔自守,人格站得很穩;現在驕傲自矜的人,對任何人任何事都看不慣,而有一種忿怒暴戾之氣。古代比較笨的老實人,還是很直爽的;現在更糟了,已經沒有直爽的老實人,而社會上那些笨人都是假裝的笨人,只是一種狡詐的伎倆而已。

這是孔子當時的感嘆,事實上我們知道,這三點等於是觀察人的六個大原則。我們讀到這種地方,要特別注意,這是對於一個人的看法。很多人都講究看相,這就是「相法」,不過這個「相法」不是看五官和掌紋,而是看神態,看他的作人做事,就看出來了。當領導別人,或與人交往的時候,部下同事狂一點沒關係,有時還蠻欣賞其狂,就怕不夠狂,有本事不妨狂一點。如果是狂而盪,就問題嚴重了,狂到不守信諾,乃至把公家的鈔票用光了,對什麼事情都亂來,就要不得。有才的

人多半狂,愛才就是懂得欣賞其狂,不要希望別人和自己一樣,自己不喜歡的,不必要求別人也這樣做,但是要提防他,不可失諸盪,這個狂就是人才。自我傲慢,有個性就是矜。自矜值得欣賞,一個人沒有個性,不傲慢就是沒有味道,每個人都有他獨立的個性,但有適當限度。假使傲慢而變成憤戾之氣,到處怨恨,沒有一個人、一件事使他滿意的,即使他單獨自處,也會跟自己過不去的,那就過於憤戾,這很不好。愚、老實沒有關係,可不要故玩老實,偽裝老實,所謂「貌似忠厚,心

存奸詐。」那就大成問題了。這狂、矜、愚三條,有相對的六點,外在是觀察別人,內在是反觀自己修養的準則,都要注意的。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這句話在上論中已經提到過的,現在又重複地放在這裡。看起來好像是重複,實際上是一個小結論。說凡是玩嘴巴的,比上面那幾種情形,更有問題,簡直不可談了。為什麼如此呢?我們再把下面接下來看,就知道了。

子曰: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

這與上面的狂、矜、愚三條有關,這三點是對的,並沒有錯,但是太過分了,反而不對。孔子就說,為什麼自己的修養以及對待人要注意這三件事呢?他說因為「惡紫之奪朱也」。朱是紅色,為正色,紫是紅得過分了,最怕是紫色侵奪了硃色。他又用音樂來比方,在當時鄭國的音樂最下流、最奢靡,所以孔子最反對鄭聲把正統的音樂搞壞了。第三,利口覆邦家,嘴巴非常會講,可是沒有真正的思想內容,乃至亡國覆家。歷史上有很多這樣的人,要千萬注意,尤其自己要注意,有才的人

往往在嘴巴上不讓人,不但是害自己乃至送命、連累家人,甚至覆國,古今中外歷史上,這種利口覆邦家的例子非常多。這段文字上看容易懂,剛才我說這三點與上面狂、矜、愚三點是連貫的,如盪之於狂,紫之於朱等等,都是一種似是而非的情形。一個人的學問、道德、修養,最怕是成為似是而非。講到惡紫奪朱,我們想到歷史上一件事。大家都知道,滿清入關興了許多文字獄,尤其在康熙、雍正的時代,當時大家都還有反清思想,而一些地方官吏,為了迎合清帝的意思,致使文人冤枉

死的太多太多了。有的為了幾句詩,就大興文字獄,當時的刑法,不但是當事人處死刑,還要滅九族。

其中就有一個與「奪朱」有關的案例,有人曾作了一首詠紫牡丹的詩,其中有兩句是「奪朱非正色,異種也稱王。」這位作者實際上是不是有意,無法知道,不過從文字上看,的確具有民族思想,明朝的皇帝姓朱,所以說「奪朱非正色」,「異種也稱王」自然暗指清朝非漢人。這兩句詩被地方官吏報上去,於是大興文字獄。這兩句詩還可以說「罪」證確鑿,後來有些文字獄就很可憐了,所認定的「罪」證非常勉強,像有一個文人,在他的一本書中夾了一張字條,有「清風不識字,何以

亂翻書?」兩句話,被人發現報上去,說他藐視滿清沒有文化,也大興文字獄。

這是今日看到「惡紫之奪朱也」這句話,而想起了清代的文字獄,都是做得太過分了。

法爾如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